苍梧君的脸色变得郑重,道:“没想到使君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总之还是寡人的不是啊!”
我道:“请君侯不要客气,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如何?”
我们走到楼阁上落座,苍梧君道:“既然私下谈话,我想,我们就不需客气了。我今天之所以特地赶来广信参加这场盛会,一方面是因为久慕使君的声名,知道使君刚直不阿,多谋善断;一方面的确是有事相求。”
我看着他严肃的面孔,暗暗奇怪,像他这样的封君,在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朝廷派来的刺史、太守都要看他的脸色,还有什么需要我这个新来的刺史帮忙的?
他继续道:“使君大概不知道,汉兴以来,苍梧君这个爵位传到我,已经经过了六代。家父在六年前病殁,当时皇帝陛下特意派遣使者持节护丧事,并赐予东园温明秘器,黄肠题凑,发郡兵二千穿复土,可谓荣宠无比,像我这样的蛮野小君,心中的感激之情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去年我偶然发现,家父的陵寝竟然已经被盗。盗贼从陵园外打了一条隧道,穿越陵园外墙进入墓室,神不知鬼不觉,将家父的随葬宝物盗得干干净净。就连家父的遗骸也被盗贼从玉棺中拉出,脖子上缚着绳子,一直拖到陵寝前室,骨骼散落了一地。我亲眼看见这个场景,气得五内俱焚,当时就派人到广信,禀告前刺史窦光。谁知窦光不但不理,反委婉说我有监守自盗的嫌疑。我一怒之下,派人乘邮传驰到洛阳,上书皇帝陛下,请求皇帝陛下为我做主。幸得陛下圣明,诏书征回窦光,派来了使君。我打听到使君的经历之后,非常喜悦。我想,有使君这样的能吏帮忙,一定能为我曹申冤了。”他说到被盗的时候,脸色变得紫胀,显然是悲痛愤怒已极。
他这番话让我大吃一惊,作为一个朝廷大吏,如此重大的事,我竟然毫不知情。我万万没想到前刺史窦光之所以在我接任之前就离职而去,原来是早早接到了朝廷的徵书;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来到苍梧,还要承担这样的一个责任。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交州虽然沐浴大汉王化两三百年,究竟和内郡有些不同,通常那些对于内郡很寻常的律令,在这里就显得苛刻,执行不下去。这里的人,似乎对律令有一种天然的反抗性,这当然有他们野蛮朴愚不识王化的原因。像这样的一件事,如果处理不好,惹得苍梧君生气,由此导致他的族人造反,那自己这个刺史就当得不合格了。驻扎在广信县的汉兵虽然有两千多人,看似兵力强盛,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相对于整个州的人口来说,究竟还是少数。要是惹得当地人起兵造反,只怕我仍仅剩下仓惶逃窜一途。到那时,我很快会被槛车征回朝廷,斩首洛阳市。我霎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突然贬到交州,表面上他们夸奖我是能吏,擅长治剧郡,实际上却是借刀杀人。窦光那个人我虽然不认识,但我听说他一向擅长谄媚,每年都要将合浦郡的珍珠,像稻米一样送给大将军梁冀,梁冀当然不会惩罚他。
我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可是怎么办?难道我能向洛阳哭诉,请求给自己换个官职吗?我静下思绪,心中又莫名升起一丝骄傲。想我何敞也不是平庸之辈,这点事未必就难住我了。而且我应该对得起苍梧君赋予我的信心,他对我之前的治绩如此了如指掌,称赞有加,我岂能让他失望?那不是证明我徒有其名吗。如果我捕获了盗墓贼,一定能让他尽扫悲愤,以他这种身份,只要肯向朝廷请示对我进行嘉奖,那我重新回到洛阳就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心里仍有些发紧,这也是每次我将接手一件新狱事之前的固有感受,我既自信自负,又担心天不佑人,虽然我认为只要细心努力,就很难会有做不成的事。但是万一,这件事就是办不成呢?
“君侯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努力,想方设法为君侯捕获贼盗。不过在此期间,希望君侯能抚循族人,维持交州的太平。”我想了想,艰难地吐出了上面的话。
苍梧君喜道:“还是使君通情达理,其实我也不强求使君,如果使君能够尽力,即使不能捕获贼盗,我也会心怀感激,无话可说的。只是前刺史窦光所为,实在让我和族人们愤懑。我曹虽然身为蛮夷,却也并非不讲道理,使君在交州呆久了,就一定能明白的。”
我心底瞬时轻松了起来,看来他确实厚道,并不要求我一定成功。没有这种压力,反而有助于我的沉潜思考。尽力而为,那是我的风格,有什么难的。我道:“君侯怎么会发现前苍梧君陵寝被盗的呢?”
苍梧君道:“这个说来也很偶然,有人在集市出售玉器,我府中的仆人发现有一个玉壶像是先君所有,之前已然殉葬了。故此怀疑陵寝惨遭盗掘,我当即赶赴寝园察看,才发现果然如此。而那个出售玉器的竖子却逃得无影无踪,线索因此中断,让我好生郁闷。如果使君能捕获贼盗,不惟先君的在天之灵,我和一家老小都会对使君感谢不尽的。”
“哦,我想去陵寝内勘探一下,不知可否?”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欣喜道:“无任欢迎。”
十 端溪访冢丘
我随着苍梧君来到端溪县。苍梧君家族的陵寝就位于端溪县附近的七星岩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豪华的陵寝,不愧为一个封君。整个陵寝位于地下五丈多深,简直就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一个宫殿,宫殿用层叠的长条石封住,每块石头都有上千斤。盗贼在长条石的端部凿了牛鼻形的凹槽,然后用粗绳穿过凹槽将条石拉出,可谓费尽心力。我向来不愿接触坟茔之类的场所,以为阴暗不洁,那些匿名的盗贼们当初在这狭窄的墓穴中繁忙操作之时,难道心中不会有一点恐惧吗?
整个墓室有前堂,有后寝,有东西耳室,还有厕所和浴室。每块石头都打磨得平平整整,而且用阴线和浮雕的手法镌刻着中原流行的画像。这些画像按照不同的功能,叙述着不同的内容。比如说,构成前堂的四块,南面两边对称镂雕着窗棂,窗棂下浮雕着神荼、郁垒的画像,这是传说中两个捉鬼的神灵,有了他们,鬼怪就不敢进屋(为什么人自己成了鬼,反而怕鬼,这点我不通)。后寝的墙上则刻着伏羲女娲,牛郎织女,以及萧史、弄玉吹箫自乐的画像,也符合寝房的风格。一条条黄色的长石整整齐齐纵向堆砌在寝房的四周,都是一头朝内,环护着正中的一具玉棺,虽然豪华,在灯光下却显得幽暗惨淡。我转身看着苍梧君,道:“请君侯多点起一些蜡烛,将室内照得越亮越好,我要好好勘探一下。”
苍梧君解释道:“寡人虽贫,倒还不在乎几支蜡烛。只是石室中狭小,点多了蜡烛会令人窒息。”
我想,这大概是蜡烛的火焰气味浓烈,让人不能呼吸的缘故,于是说:“也罢,这两支蜡烛也勉强够用了。”
举着蜡烛,我蹲在地下一寸寸搜寻,墓室中的空气非常潮湿,黄肠石看上去也都湿漉漉的。整个墓室都铺着地板,下葬时间虽然过去了仅仅六年,地板却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处处可见黑洞,露出下面硕大的空心砖。被盗之后,墓室没有经过整理,基本保留着原样。地板上洒满了残碎的玉片,可能来自墓主身上的金缕玉衣。连接玉片的金丝都被盗墓贼抽走了,玉片品质一般,他们知道不值什么钱,懒得理会,但是随身入棺的玉佩、玉璧之类,因为玉质优良,做工精美,他们倒没有客气,将之席卷一空,放置在玉棺附近的一些铜质和玉质的食器、酒器,也同样没有幸免。我搜寻了一遍,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唯一有点价值的是我从地板的朽洞里发现的半枚玉佩,玉质晶莹剔透,雕琢之精致也非同凡响。从它的形状推测,大概是一条龙的尾巴部分,但是端口处相当齐整,不像是在混乱中猝然踩断的,临近断口处,还可看出有两个均匀的细孔,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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