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它递给苍梧君,苍梧君惊喜交加,啧啧连声:“应龙佩,它是先君最喜欢的一件玉佩,当年整块玉从一个和田商人手中购得,先君特意招募了中原工匠,费了五年功夫方才琢成,先君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只在重要场合,需要穿朝服时,才偶尔佩戴。可惜有一年,先君不小心将它摔在地上,从尾部摔断,后来又找了一个中原工匠,用黄金打制了一个环钩,将断裂处接续起来。你看,断口处的这两个细孔,就是为了方便黄金环钩的嵌入而雕镂的。先君临终时,嘱咐我一定要将它殉葬,没想到会遭此厄运。这尾部一截,大概是盗贼抢掠的过程中,将玉佩再次从环钩处扯断掉落的罢。”
我又把那半截玉佩放在手上把玩,心里也连呼可惜。墓室里的确非常狭窄,我借着蜡烛光细细看着四壁,突然大吃了一惊,我看见刻在壁上的神荼、郁垒突然对我咧嘴笑了一下,笑容相当诡秘。他们守候的石门之间,飘出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全身裙襦雪白,迎头向我怀中撞来,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声,将手中蜡烛一扔,退后了两步。虽然墓中寒凉,背上冷汗倏然冒出,苍梧君赶忙扶住我道:“使君,你怎么了?”
墓室中更黑暗了,我觉得呼吸不畅,使劲晃晃脑袋,发现壁上神荼、郁垒的画像纹丝未动,心想自己刚才可能眼花了,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刚才的所见,只好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气闷。”
苍梧君道:“墓室狭小,点上蜡烛更是熏人。使君刚才又蹲在地上太久,可能导致血脉雝结,不如暂且出去透透气?”
我想也没什么可以发现的,于是点头答应。一行人簇拥着我到了前堂,这里感觉好一些,我驻足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只有筵席几案尚在,虽然色调已经黯淡无光了。苍梧君解释道:“我只把先君的遗骨重新殡殓了一下,其余的东西概未动过,就希望它能保持被盗后的原样,方便使君勘察,以发现线索。”
我点点头,又顺便走进两边的耳室。耳室比主墓室还要狭小,勉强能直起腰,头顶几乎贴着耳室壁了。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寻常陵寝的耳室都是储藏器物的,但是这两个耳室中,各放着两具漆棺。我询问地望着苍梧君,他知道我的意思,说:“使君可能有些不解罢,我们苍梧的葬俗和中原颇有不同。先君殁后,几个夫人哀痛不胜,相继自杀以殉先君,寡人于是把她们棺殓,破例随先君一起安葬于此。”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好像这四个女子能葬在此墓中是一种殊荣。这算什么殊荣?一个人死了,厚葬薄葬又有什么意义?我向来不信人死后可以升天的说法,也不相信死人还能继续享用随葬的车马财物。人无论贵贱,死了就都是一样的。蝼蚁尚且贪生,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自杀?那四个薄命的人,显然是被迫殉葬的。这种荒鄙野蛮之地,果然不沾王化,当今圣天子地位尊崇,比他一个小小的苍梧君高贵何啻百倍,可是也从不曾逼迫婢妾殉葬。他们这些蛮人,真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了。
“这些棺木里的葬具没有被盗么?”我问,因为我看见一具棺木的盖上有明显的斫痕。
他道:“当时全部被打开,里面的随葬物品一盗而空。我觉得这样让棺盖大开,对四位太夫人不敬,才让人合上的。”
“尸骨没有遭到损坏罢。”我问了一句,我知道有些盗墓贼喜欢凌辱女性尸体。
他迟疑了一下,生硬道:“还好,没有。”
我又举灯在地上认真照了一遍,这次在棺木后面发现了一支鎏金的发钗,尾部打制成凤鸟形,从做工看,似乎算不上如何精致。我把金钗递给苍梧君:“这是府中的么?”
苍梧君的脸色似乎有些异样:“应该是罢,大概是贼盗洗劫棺中随葬物品时,不小心遗落的。”
十一 金钗讯巧匠
我在苍梧君住的群玉城玩了两天,如果单纯是来游玩的话,那就太舒服了。群玉城的景色好得令人不可思议,整个城建在半山之上,距平地起码有十几丈,耸楼桀构,重檐叠榱,填塞山脊。驻足楼顶,面前白雾缭绕,若在天上。城前的山脚下是片大湖,湖水深碧,看一眼都能消人清暑。湖的一侧则是怪石嶙峋的七星岩,苍梧的山,表面都是树木碧绿葱茏的,独有这座山颜色黯淡,呈青黑色,上面不均匀地铺了一层矮小的灌木,好像巨大的盆景。岩下湖畔则堆积着雪白的碎石,湖水时复荡漾,愈增其素净。上下黑白交相辉映,炫人眼目。偶有野人吟讴回旋山间,恍如天籁。我抚摸着群玉城的城墙,吹捧道:“君侯家族真会选地方啊,如此美景,只怕神仙来了,也不肯离去。”
苍梧君似乎也很得意:“我请了几个你们中原的文士来题咏,他们一致给我的城取名为群玉城,说是西王母在昆仑山上所筑。”
“完全当得起这个嘉名。”我抚摸着栏杆,栏杆石色碧绿,上洒着星星点点的黄色斑纹,像黄蜡一般,摸上去清凉滑腻。
“使君大概不知道,我这群玉山上的石头,琢成砚台可谓佳品。”苍梧君好像怀才不遇似的叹道,“可惜你们中原人只知道烧瓦磨墨,那瓦砚粗糙得像农夫的手掌,再好的笔豪,也经不住这样的消磨啊!”
我笑道:“既然如此,使君为何不雕琢一块,献给皇帝陛下?如果皇帝陛下喜欢,还怕你这石头无人欣赏吗?”
苍梧君挤了挤眼睛,摇手道:“不好不好,只怕皇帝陛下用得畅快,下诏拆了我的群玉城。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使君千万要对之保密啊!”
唉,他虽然四十岁了,却像个孩子。我跟他继续谈起正事,要求他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破解这起盗墓狱事。他握住我的手,又恢复了成人的模样,道:“只要使君费心,我倒不拘早晚。我只怕你们的官吏虚与委蛇,只知道要钱,不肯真正办事。”
我大笑:“如果这件狱事不破,我一文钱也不要君侯的。”
两天的好吃好喝款待之后,我离开了端溪。回广信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这个案件,听龚寿说,苍梧郡路不拾遗,民风纯朴,而且蛮夷大多是苍梧君的族人,谁会跑到端溪去盗墓呢?眼下案件要有所进展,大概只有寄托在这半截玉佩身上了。我拿着那玉佩发了会呆,思绪又走开了,像疾风般被刮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左家的院庭内,我凝神聆听左藟环佩叮当下楼时的情景。这个情景让我百思不厌,没有这种体验的人,绝不能有所理解。那曾经让我多么迷醉的岁月!人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自从我失去了阿藟之后,就时常这样想。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我原以为阿藟就是我那天下午见到的样子,出生于官宦人家的她,从小受了儒术的熏陶,知道敬顺长辈,体贴夫君。是的,这一切她都无亏,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展现了和她年龄丝毫不符的婉顺温淑,只是当我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展露出她性格中的另一面,有时会不经意地嘲笑我:“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邋遢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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