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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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汉代家奴的一种。』

  这个消息差点让我栽倒,刺史的权威遭到如此的蔑视,是不可想象的。我差点就拔腿跑了出去,大呼“快,准备兵车,立刻开赴高要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皇帝,做不到那种剑及履及的气势。我只是结结巴巴说:“他怎么敢,怎么……”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愕,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耿夔道:“使君,下吏和任尚到了高要县,打探了好些天,都没有什么结果,就商议分头行动。他去龚寿的庄园附近打探,想办法遁进庄园潜伏;我则扮成卜筮师,当面去拜见龚寿。因为我们打听到,龚寿这个人非常相信鬼神。我想通过鬼神之事,从龚寿嘴里套出一些线索。不料还没等我们两个商量好,就碰到了龚寿家的一群苍头,任尚猝不及防,虽然奋勇抵御,却寡不敌众,被他的苍头们杀死。我因为有任尚的掩护,抢了匹马,从小路逃回了广信。”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去打探,难道有人通风报信?”等我略微平静了一点,开始细细思虑整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耿夔摇头道:“不大像,我们当时正在龚寿庄园后面的树林商议。他家似乎刚刚大兴完土木,园子里几栋髙楼凌空,美轮美奂。这时,我们看见六七个苍头出门,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就赶忙踅到院墙的角落里偷听。只听到为首的一个嘴里嘟嘟囔囔道:‘庄园附近,哪里有人敢来,少不了还得跑到远处去。’另一个人道:‘主人为何相信这些歪门邪道,将来被州府查出来,只怕还是拿我们顶罪。’前一个人道:‘倒不是怕这个,我家主人是李都尉的内兄,谁敢惹他?’另一个苍头又道:‘那也不一定,新来的何刺史,据说一向以惨刻闻名,前不久还派掾属传召我们主人,差点系狱呢。’前一个苍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何刺史又怎么了,李都尉一出面,他还不是乖乖马上把我们主人礼送出门了吗?苍梧是李都尉的地盘,牵太守刚来的时候,不也那么嚣张?现在呢,乖得像孙子一样。我看何刺史,也在这得意不了几天了。’另一个苍头道:‘上次合浦叛乱,本以为可以借机将那姓何的逼走,没想到竟然让他化险为夷。’前一个苍头道:‘那也是迟早的事,让他多活几天罢了。不啰唆了,我们还得办正事去。’我听见他们逐渐走近,本来打算和任尚先行避开,再尾随看他们会说些什么。这时任尚提议:‘看这几个人知道不少事情,不如干脆出来,趁机套套他们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就一起从墙角拐出来,和他们迎头相撞。我和任尚刚想跟他们打招呼,谁知他们却立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为首一个大笑道:‘不用跑远道了,这里正好有两个送上门的。’说着拔刀冲上来就砍。任尚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中胳膊。他奋起神勇,夺刀砍倒几名苍头,又夺了匹马,要我快跑。我没带武器,他们又有弓弩,我肩胛中了一箭,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任尚被他们的弓弩射中,就此身亡。”

  他边说边哭泣,这个刚强的汉子,当初被我派人拷打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也不由得涕泪横颐,任尚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名为君臣,实同挚友。元嘉二年,我被朝廷拜为南郡太守,有一年春天,我带着掾属去下属的宜城县巡视,劝农耕桑。那天天气很好,空中满是春日柔和的气息,道边花枝欲燃,璀璨夺目,布谷鸟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心情自然也非常好,宜城曾经是楚国的古都鄢郢所在,现在的城墙就是在旧城的基址上修复的,夯土的颜色不一,犹可看见它久历的沧桑。城南有辞赋家宋玉的故宅,早上我驱车特意去浏览了一番,看看到底有怎样的风景,能哺育出那样伟大的才士。

  宋玉故宅的前面有一条清溪,当地官吏称之为白公湍,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古雅。溪畔绿树红英,掩映着灰色砖墙的房子,如果这真的是当年宋玉住过的,那已经有四五百年了。我在屋子和院子里踱步,仿佛像鲁共王当年漫步孔子故宅中,能依稀听见琴笛之声,大概是当年宋玉就经常坐在宅中的堂上,面对这清溪渌水,碧树春荣,吹笛鼓瑟的罢。而那时,东邻美貌的处子,就偷偷趴在墙头,目不转瞬地看着这位体貌娴丽的才郎,眼波里满是脉脉的情丝。想到这里,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那是一种奇异的幸福和惆怅。我多么希望,四百多年前坐在堂上抚琴的,就是我何敞;而在东墙上偷望我的,就是我心爱的阿蕌。

  当然,这是一个美好而怆怀的梦!

  我郁郁不乐地乘上车,沿着白公湍迤逦而去,远望着宋玉的故宅消失在绿树丛中。沿路原田每每,美风洋洋;鸽鹧喈喈,銮铃锵锵。白公湍水色缥碧,很难用什么同汇来形容。逐渐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车队很快到了西山,突然听到御者一阵慌乱的声音:“府君,不好了,有贼盗出没。”

  我掀开车帘向外望,大约有上百名贼盗,像蜘蛛一样从旁边的树林里疾速爬出,呈扇子形向我的车队包抄而来。很快,弓弦声四起,我赶忙伏在车中,抓起盾牌寻找机会脱身,由于山道狭窄,又猝不及防,驰在我车前的贼曹、功曹、门下督盗贼史等掾吏瞬间全部罹难,其他的侍从则吓得心胆倶裂,纷纷四散奔逃。这时任尚出现了,从他的穿着来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卒,不算和我有什么君臣之义,他就算逃跑,别人也不会对他有所责怪。但是他不但没有逃走,反而一纵身跳到我的车上,推开早已毙命的御者,打马驾车狂奔,沿着白公湍继续驰骛,驰人了西山山口的涧下。但是前面只是条狭窄的小径,不能容车,无路可走。盗贼纷纷追来,我绝望地长叹一声,以为此生休矣,劝任尚自己逃命。他一言不发,拔出腰刀,手起一刀,斩下车韧,解下我的骖马,大声对我说:“府君,你躲在车屏后,不要出来,让下吏去迎击贼盗。”

  我虽然佩服他的忠勇,却也知道众寡不敌,劝他不要管我,自己逃命要紧,或者我们俩各骑一马奔逃。他摇头道:“贼盗正在后狂追,一阵驰射,只怕府君避无可避。府君放心,看我任尚的。”说着他往自己腰间左右系上两个箭壶,肩挎强弓,一手执刀,一手揽辔,驰马冲出迎击贼盗。引头的贼盗猝不及防,被他劈头盖脸砍倒两个。旋即他将刀插回鞘中,摘下弓来,从腰间两侧不停抽箭,左右驰射,弓弦声响个不绝,贼盗应弦纷纷落马。每到有贼盗几乎要冲到我的跟前,都被他一箭从后贯穿,射杀于地,这场景看得我惊心动魄。不过一顿饭工夫,他来回突驰,共射杀贼盗三十六名,余下的大惊失色,呼啸一声,纷纷逃窜,我这才拣了一条性命。之后我自悔不识人,如此勇将,竟然使之混杂在卒伍之中,回去之后,立刻擢拔他为兵曹掾,率领隶卒进击宜城山中盗贼,月余他就将贼盗全部剿灭。像他这样勇悍的人,如果不是耿夔亲口向我哭诉,我怎么会相信他丧生在几个苍头手中。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英雄往往见害于竖子,虽然不够悲壮,却符合天下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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