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河面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将他交给我吧……”
“吓!”那声音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气,我登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宽远的河对面,黑暗里仿佛有个细高约数尺的长影子,只是河面的雾气很重,灯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桃三娘朗声答道:“原来是黑摄魂使,怎么恰好路过?”
对方半晌没有回声,只听见一阵阵异样的风“簌簌”刮过,猛地半空中一声“叮叮啷啷”的铁链子脆响,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个东西迅速地在陈姓男子身上一卷,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见了。
※※※
回到欢香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诉我,这身陪嫁时的衣服不是凡间之物,是要还的,还有说起方才河对岸那用铁链锁走陈姓男子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专收恶鬼和迷路亡魂的黑无常,他不似白无常那般笑脸迎人,而总是阴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职任。
我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想来,若按桃三娘说的,这男子即使做了鬼,还是一如生前那般固执,苦苦追着青山桂不放,却不知还会做出怎样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场婚嫁,却真是办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对生前死后的事全都忆来了,还自己盖上红盖头,自然是愿意嫁给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晓得我没回来,连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无意间一摸枕头底下,竟摸出一只用银线刺绣着水纹的锦囊,我打开来看时,里面有一颗拇指大白色喷香的丸子,后来问桃三娘,她告诉说这是河神府上给我的谢礼,让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后必有用处。
五、五色饺
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节,大清早起来,娘起了香案,对着天地默默祷告一番,也是我两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祷告完了,又从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式的绢花、一小扎甘草,一边催促我快去淘米洗头,说今天就送我这木梳和绢花,甘草则是煮茶给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还特地攒下一块尺头,并赶做了几对僧鞋,待会要带着我和几个月大的弟弟,拿着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与那里的姑子做功德。
说起澄衣庵,那里的主持蕙赠师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据说很懂得治妇人病,因此这方圆一带的妇女都愿时常去庵里找她,她这人也乐善,身边原只收了一位二十余岁法名净玉的女徒弟,净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额十分难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干些庵里的力气活,管理着庵后面几亩菜地,最近才听闻蕙赠师父又新收了一个女子,是城里严大户家专门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岁上下,因为几个月前严老夫人过世,她便剪了发立志要入空门,为老夫人超渡,蕙赠师父念她心诚,便收纳为徒,取名玉叶。我家隔壁婶娘跟我们说过,这位玉叶尼姑生得那是俊俏,虽然年轻却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严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学得一手好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饺,现在庵里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馈送香客的。
我洗好头梳好辫子,娘抱着弟弟,我拿着尺头和僧鞋,就出门了。
这时正好桃三娘站在欢香馆门前,看见我们便打了声招呼,一边叫何大进去拿些糕屑一边走过来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连忙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
桃三娘笑道:“俗话说:六月六,吃了糕屑长了肉,这是我刚才做好了的,掺了猪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纸包来,我娘就答谢着收下了,我们接着继续赶路。
从家到澄衣庵,大约有七八里路,我们在大毒日头底下走着,很快都汗流浃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来,娘只好一直哄着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时分,庵里香烟袅袅,今日到这儿的香客真不少。
娘与蕙赠师太还算熟络,因此径直去到她的净室,她这时正和几位女客在里面喝茶闲聊,我娘只好带我们坐在屋外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等。弟弟还是哭个不住,娘便解开怀给他喂奶,不一会儿屋里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位带着丫鬟和婆子的年轻夫人,我一眼看见丫鬟手里抱着一只奇特的红毛大猫,真是稀奇得紧,但那猫只是半昧着眼睛,似乎在人怀里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围。
师太送走了她们,才笑着过来请我们进去坐,我还一直伸着脖子去看那红猫,师太就笑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京城的人爱玩的,把猫用茜草染的红罢了。”
我娘让我把尺头和僧鞋交给师太,她连连谢了,要留我们吃斋饭,我娘又拿出一些钱,请她给我弟弟在佛堂里点盏平安灯,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烧完香,那蕙赠师太又自顾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诚,让我抱着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团那念经。
因为前院人多,我便抱着弟弟从小门走到庵后,那都是净玉师父管理的菜园子,绕着园子半圈挖了一条小水沟,不知从哪引来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绿,煞是好看。
一个头皮乌青的尼姑正蹲在地边摘茄子,我走过去看,那小茄子才刚刚发紫,比拇指头粗大些罢了,她小心在意地连蒂一齐摘下来,装得满满一篮子,正待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我,果然不是净玉,她穿着一口钟的僧袍,显得肩胸平顺,身子瘦长,眉目也很清秀,想来就是新来的玉叶师父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笑笑,她也笑笑,便提着篮子走了,这时我娘找过来:“以为你跑哪去了,蕙赠师父要给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赶紧随我娘去,到了蕙赠师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里,已经等着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蕙赠师父坐在佛龛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无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坏了什么泻肚子、孩子的爷爷刚过世……说个不了。
蕙赠师太看我们也来齐了,便念一声佛,众人都噤了声,她开始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在佛龛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后洒在每个孩子头上,我怀里的弟弟这时也乖乖的,不哭不闹,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洒完米,师太又从佛龛里拿出几张写满字迹又折成三角的纸,告诉女人们这都是经文,回去就给孩子缝在枕头里,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过一张,赶紧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赠师太才带我们从屋里出来,忽然一个男小厮跑来:“师父,我们家少爷来了。”
“噢?严少爷来了?”蕙赠一愣,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先到斋堂去用斋,我随后就来。”
斋堂里并不宽敞,只是厨房外一间草顶的简陋屋子,不过收拾得整齐洁净,空气里有诱人的菜肴香气,玉叶尼姑请我们落座,端出沁凉的煮竹叶水让我们喝,然后又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碗热米饭和一小碟菜,我仔细看那碟菜,是盐豆豉焖煮的连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样子囫囵地过过滚油,萎黄的模样散发出特有的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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