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斋饭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却出奇地好。我们都吃完了,蕙赠师太还没来,玉叶又从厨房里端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笼屉,我伸颈一看,里面是一个个圆鼓鼓的饺子,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般大,但与一般的饺子不同,这饺子的口上敞开着,露出花一样五种颜色,我再仔细看去,似乎分别是塞入绿的碎韭菜、黄的熟鸡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丝、赭的酱腐干。
玉叶尼姑笑着道:“这是刚蒸得的饺子,待晾凉些,大家各带点回去,也是我们感谢施主的功德。”
蕙赠师太这时走了来,她身边跟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相貌堂堂的华衣男子,玉叶便朝两人合什一揖,口称:“师父,大少爷。”
蕙赠师太跟她说道:“小琥少爷昨夜又惊风病着了,大少爷过来拿药。”
玉叶皱眉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总吃药也还是好一阵又不好一阵。”
蕙赠师太宽慰她道:“小少爷想吃你做的点心了。”
“好,我这就去做。”玉叶说完又转身进厨房去了。
那男子又对蕙赠道:“师太这还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还是到外面去等。”
蕙赠微笑地点点头,这时我怀里抱着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脸,众人看我弟弟可爱,都笑起来,引得那大少爷也回头来望了我们一眼。
吃完饭,我们每家人都分得了五个饺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时,我娘说因要答谢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将饺子分出两个,让我送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这个时候没客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前的核桃树上几只蝉在拖长声地叫个不停。
我拐到后院去,桃三娘在蒸红绿松糕,就是磨细的米面和糖,用老酵发透,分别拌入红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晒红绿也要做红绿糕才应节。
我跑过去:“三娘,天气这么热也不歇着?我娘让我给你送饺子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做的。”
桃三娘接过我递过来装饺子的布包,便让何二看着蒸笼,一边打开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来,我诧异地望着她:“三娘,你笑什么?”
“想来这小师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饺子给我看:“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讲的‘五毒’么?”
“三娘,什么是五毒?”我不懂。
“呵,贪、嗔、痴、慢、疑……”桃三娘说着,把饺子重新包好,然后带着我走到欢香馆门前,将布包郑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树下,我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也就没问,然后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还要回家给弟弟洗尿布。
“那好,帮我谢谢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门,却正好看到一人骑着菊花青的大走骡,带着几个跑路的小厮停在门前,我一抬头看时,竟是方才就在庵里碰过面的那位严家大少爷。
一小厮上前来看门首招牌:“果然是欢香馆?那陈姨婆便是说在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这里便是欢香馆,客官用饭?”
那严家大少爷从骡子上下来,径直进了店里,我则自顾回家去了。
※※※
傍晚时分,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竟来敲我家门,我为她开了门,她进来打量我一番,问我:“几岁了?”
我答她十二,她点点头,说要见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让了她进屋去做,我则抱着弟弟在院子里和乌龟玩,不曾想没过半刻钟,就听见屋里爹赶那女人走:“你个死迷了心的虔婆!滚出去!”
我从未听过爹这样骂人的,吓了一跳,怀里的弟弟也忽然“哇”一声哭起来,然后就看见那女人笑着一张脸走出来,嘴里还在说道:“莫急莫气!你们再好好想想罢,我改天再来……”
“滚!我们不卖的!”屋里飞出一个茶壶,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哟”一声,但没受伤,她只好赶紧逃出门去,出了门外,又在那恨恨骂一句:“这等好事,你还莫以为一定落你们家头上哪!好几家人家都排着队等着,不过是多算上你家罢!”
我爹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那女人吓得老鼠见猫似的赶紧跑走,我一边摇着怀里的弟弟一边疑惑不解问:“爹?她说什么?”
我爹沉着脸一言不发,把院门关上,便回屋里去,我预感到一种不祥,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害怕。
※※※
当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黄梅天时本是多雨水,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可不曾想,这大雨却一连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里的水也涨到与路面一般高,时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搅得泥浆似的颜色。有时风还特别大,听一些街坊说,那乡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风雨打得稀烂,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开始不好过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这些日也同样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为饭馆的生意差,说来也是因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里也买不到好货,菜瓜被雨水泡得烂芯叶黄不新鲜,但这就罢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泛滥而淹死的鸡鸭捞起来收拾干净,拿到菜市上当好禽肉卖,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价钱比以往更贵两倍都不止。
我听一些晚间来欢香馆喝酒喝茶的街坊议论,说起以前有那年成很坏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粮食价要涨,居心不良的人为降低本钱,赚多一点是一点,便去把一种城外哪个山上挖来的白土块用火培干了,掺入面粉里买,有人买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结涩了肠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还有那更凶荒的,没吃的人刮树皮、煮树叶、扫草籽也都不算什么,老天爷还要降下时疫,病死的躺倒路上到处都是,而那饿疯的人还跟野狗似的围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着死……
“吓!”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桃三娘对这话头也从来不搭话。
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买盐酱,远远就听见一阵响锣“当当当”,原来是一个人在敲锣嚷嚷着耍戏,待走到近前去看,却被这人的长相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他赤着的上身精瘦,皮肤很黑,左边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长着个大如竹篓的肉瘿,若是乍眼一看,会以为他肩上搭着个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边卖肉的人嫌他丑陋,挥着手里的砍肉刀对他喊:“去去去!莫挡着我的档!长个毒疮还不知道去哪挺尸……”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对卖肉的话并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脸地大声道:“我这可不是毒疮!列位可仔细挺好咯!”他扔下锣,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瘿:“这里面还藏着灵猴咧!灵猴会吹个笛子哟!”
果然,他话一说完,就听见一阵悦耳悠扬的笛声想起,只是声音发闷,似乎就是那大瘿里面发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缠着双手,在地上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时而又朝众人点点头眯着眼睛笑或做鬼脸,众人都被那个神奇的笛声唬住了,纷纷围作一圈看着他。耍戏的人见围拢的人渐渐多了,便装腔作势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个三月前,小人半夜睡梦撒夜尿时,竟见到个猴子,醒来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这么个瘿!”他用手比了个大圆圈,很多人被他说话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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