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东西。
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不,也不算感想。
——果然有东西。
大概在短短几秒钟后,我在心中这么呢喃。也就是说,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是,「原来不是我多心。」
接下来,
——那是什么?
这么纳闷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却不是这么想。
——那是谁?
我竟然是这样想。
因为那是个人。
不对,
是……像人的东西?该说是像人吗?
不,也就是说,我看到的,
是一张脸。
有一张脸,在床底下。
床底下很窄。顶多只有十几公分的隙缝,一般人不可能进得去。
就连瘦得跟皮包骨一样的人一定也进不去。就算身体进去了,头也进不去。都市传说中有杀人魔潜伏在床底下的故事,这要是外国的床铺或医院的病床或许有办法吧,但一般家庭的床底下,钻得进去的顶多只有动物或虫子吧。
所以,我才会猜大概是蟑螂或老鼠。
可是,那里有一张脸。
眼睛、鼻子和嘴巴一应俱全,是一张脸没错。
虽然应该也有身体——或者说的确有身体——但那个时候我先看到了脸,而这种情况,我想任谁都会紧盯住那张脸不放。身体是什么样、穿着什么衣服,那些事全都抛到脑后了。
那是张古怪的脸。
床底下的缝真的很窄,大概只有算是小脸的我的脸一半宽。然而那张脸却大得要命。大概有抱枕那么大。我没有抱枕,所以只是一种印象而已,不过那张脸比我的枕头还要大。
从物理条件看来,是进不去的吧。
狭窄的隙缝里有张大脸。
嗳,如果用一句「真是太不合理了」来打发过去,那也就这样了;但碰到它实际就在眼前,也没法说,「好,确认了,换下一个。」
我不小心凝视了它。
那张脸……大概是软的。
它压扁了,微妙地扭曲着。我会说那是张怪脸,就是这个缘故。
该说像是……年糕吗?不是黏糊糊的感觉,唔,皮肤就像人类的皮肤。
尺寸相当大,但眼鼻口接近一般的大小。
眼睛可能是因为很暗,看起来全是眼瞳,睫毛满长的。
没有眉毛。不,还是很稀疏?
鼻子歪着,右边的鼻孔大了一些。我想那是因为被压扁扭曲,所以扯歪了。
嘴唇的形状还满漂亮的。嘴巴安分地闭着,只看这一部分,完全是一般人的嘴。
耳朵看不出来。左耳被床铺、右耳被地板压住了。
我也不晓得头发是什么状况。
我看了多久?
以我的主观感受来看,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但我想顶多只有一分钟长吧。
我是吓坏了吗?……还是?
结果我撑起身体,默默地杵了一会儿,烦恼该如何是好。
才怪。
我陷入思考停顿的状态了。因为后来我不知为何去了洗手间刷牙,把自己弄清爽之后,吃了肉包。
顺序反了吧。
我连跟自己抬杠的余裕都没有。吃完整颗肉包后,我丢掉撕下来的底纸,仔细地叠好塑胶袋,把一起买回来的芥末酱放进冰箱,结果想到还没开封不用冰,可是又想到家里的阴凉处就只有冰箱了。所以,
我再一次走到床边,趴下来看底下。
巨大的歪脸。
「哇啊啊啊啊!」
我总算尖叫出声了。
尖叫的是我啊,朋友们。
可是我只能尖叫,无计可施。
我怕死了。怕是怕,可是怎么说,跟所谓的恐怖有点不一样;比方说,如果那是都市传说中手持柴刀的杀人魔,我也会像平常人那样害怕吧。或许我会被杀,而且对方是非法入侵者。换成野兽也一样可怕。我可能会被咬。虫的话,本来就教人思心。可是,
脸的话哦……
那会不会是人偶?
我这么想,但没有勇气伸手进去摸。
谁想摸那种东西?
我也想过拿个棍棒状的东西去戳戳看,可是事到临头,却找不到适合的。
拖把还是晒衣杆之类的?我家没有。尺之类的?也没有。
可是,
不,那绝对是人偶。
是人偶吧?
我这么想。我决定这么想。因为它是歪的嘛,而且又不会动。
又那么大。
不可能是人。
——总之先睡吧。
嗳,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应该不多,所以我也不能说什么,但换做是别人,我想也会这么做的。
而且都三更半夜了。
又不能叫人,也不能去别的地方,那也只能睡了。
虽然也不是没有大惊失色跑出半夜大街的选项,也可以叫醒邻居把人家牵扯进来,可是我总觉得冲出家门满丢人的。再说我跟邻居也没那么熟,要是半夜把人家吵起来,搞坏了关系,那就麻烦了。
大脸应该是暂时的麻烦,但跟邻居打交道可是长久的事。
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话虽如此,我实在不愿意睡在大脸上头,所以那天我在沙发上就寝。
我一定是觉得等到早上,应该就会有法子解决。
一晚过去,原来是恶梦一场——我就是期待这种老套发展。
可是啊,现实这回事八成都不像故事那么顺利的,而且公式化的老掉牙发展在这种时候总是偏偏不肯找上门。
当然,我可以预感到了早上,淋浴、洗脸、泡咖啡——然后,总之有个我不想面对的现实等在那里,而我感觉这个预感可能成真,所以我只是在不断地拖延确定预感究竟会不会成真的作业罢了。
上班快来不及了,我怀着轻松的心情窥看床底下。
轻松的心情—这当然是假的,我只是这么假装罢了。
觉得非得怀着轻松的心情去看不可,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够沉重的了。
——糟糕透顶了。
像团压歪的棉花糖般的大脸到了早上,仍然堵在那个地方。
不光是堵在那里而已。
那东西,
还眨了两下眼睛。
那不是人偶或人工物,也不是错把动物看成人,也不是梦,那是,
那是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可是,
我……
我去了公司。
那个时期企画案进入最后阶段,我不能因为床下有张大脸就请假。
我不是对工作满怀热情,也不是责任心重,也并非工作狂;但也不是因为害怕请假挨刮,还是计较考绩会受影响。总而言之,最正确的说法是,我无可奈阿。
如果是水管破裂或瓦斯外泄这类麻烦,我应该会理直气壮地请假。
不管是水管还是瓦斯管破裂,反正请假都一样会被嘀咕。这么重要的时期要是请假,即使理由是不可抗力的天灾,也一样会影响到考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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