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庭院是他们的卖点,却种那种怪植物,根本是破坏气氛。
不该来这种旅馆的。
明明是自己选的,却又埋怨不休。
还怪到我头上。
真是够了。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可是,七年前的我还有为妻子着想的体恤之情,还怀有类似希望的情绪。尽管厌恶,尽管难受,尽管气愤,但只要妻子一对我好,我就忘了。只要她向我撒娇,我就原谅她了。只要她向我道歉,我就同情起来了。可是这样的宁静也两三下就崩溃了。妻子立刻就会翻脸,变成无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生物。
苏铁旁边有座生苔的石灯笼。
石灯笼旁不知为何堆起了一座圆锥状的小石山,再过去是池塘。
愈看愈觉得这种安排很不可思议。
到吃饭之前,勉强还过得去。
我很满意送到房里的餐点,却不合妻子的胃口。
矛头又指向我,教人厌烦。
这么难吃的东西,你居然咽得下去?
你怎么不跟旅馆的人说难吃死了?
我并不觉得难吃。
这句话点燃了战火。我们吵得很凶,可是酒暍着喝着,我开始觉得无所谓了;然后没多久妻子突然安分下来,向我道歉赔不是。我心疼起那样的妻子,
想要和她温存。
妻子原本撒娇似地委身于我,然而我就要解开她的浴衣衣带时,她激烈地反抗起来。
然后她推开我,破口大骂,走进套间,唰一声关上了纸门。
我怔了一个小时左右。
就看着这座庭院。
那根树枝、那朵花、那片叶子。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庭院。然后,
那个时候,我对妻子还有所眷恋吧。
我忘了契机是什么,我悄悄地从檐廊进到和室,静静地拉开纸门。
或许妻子正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等待我。七年前的我还怀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被撩起的情欲无处发泄。
妻子睡得正香。
浴衣的衣摆掀开,白皙的大腿裸露出来。
我对着被切割得细细长长的平滑肉块的一部分看了一会儿,犹豫良久,
拉上了纸门。
然后我走下庭院,走下了这座庭院。
当时明月照人。
月光潋灩。
我走到池畔。水面平滑如镜,那光洁的表面一样倒映出明澄澄的月亮。
我看着池畔,忽然想起那片圆石海滩。因为堆着石头的关系吧。不知为何,我模仿起妻子的动作,以指尖捏起一块堆得一丝不苟的石子查看。
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韩国的洗衣粉盒子,没有垃圾,没有海蟑螂,什么都没有。
一个,再一个,大概是第四个吧。
我捏起第四块石头的时候,在石头底下。
我发现了某种东西,一个又圆又白又小的东西。
咦?我纳闷,蹲下身仔细查看,看不出是什么。我拨开左右的石头,也挪开底下的石头。
那个物体还有延续。不,那是,
是手指。
又细又白又美,人的手指。
石头底下埋着人。
不知何故,那个时候我好像就不认为那里埋着尸体。冷静想想,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埋在土里,除非脑袋不正常了,否则都会认为那是尸体才对。
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恐怖了。如果是尸体,绝对不会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可是犯罪。
可是我却不怎么慌乱,用指尖挖开那根手指周围的泥土。
我挖出了一只形状优美无比的女人的手。
啊啊。
那个时候,我好像以为底下埋着女人。我暂时忘了妻子和一切,大概是全神贯注地挖掘。可是,
什么都没有。
土里就只埋着一只手。
那是女人的右手。指甲形状平整,手指长度和比例也恰到好处,形状优美极了。
我捡起了手。
那不是假手,那千真万确是人类的皮肤。手掌的柔软度、关节的感觉,完全是活人的手。可能是因为泥土干燥,手并不怎么脏。
啊啊,一只手——我内心如此兴叹。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只被砍下来的手,也不纳闷这是谁的手。
我只是想着:一只手。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手有体温。
冰冰凉凉的,女人的体温,跟尸体的温度不同。
我用池子的水把手清洗一番,用浴衣的袖子仔细地揩拭干净。
手的皮肤细致柔嫩。虽然一动也不动,却是活的。
是活的吧?
尸体的话,应该早就腐烂了。就算没烂,也一定会散发出尸臭。再说,弹力也不一样。
我也试着握了一下,毫无疑问是活人的手。
证据就是,我完全不记得手的断面是什么样子。如果是被砍下来的,应该看得到骨肉才对。那么它是像假人的手那样,断面是平滑的吗?我觉得不是,也不记得它是浑圆的,也不是模糊消失。
可是那是一只手。
啊啊。
我站在月光清洌的庭院中,搂着手,忘却了一切。
我就这样待了多久?
在那棵苏铁旁。
「可以上晚餐了吗?」我听见女佣的声音。
庭院已经微暗了。我答道,「麻烦你。」
女佣一进房间看到我,便说,「哎呀,您还没更衣吗?去泡个澡也好啊。」我回她,「晚点再去。」
「话说回来,我问个无聊的问题,这座庭院……」
埋着手吗?——怎么可能这么问。我含糊其词,最后说道,「不,没事。」
「怎么了?客人,您对这座庭院好像相当有兴趣呢。」
「嗯,我等于是来看这座庭院的嘛。对了,你说庭院是你负责打扫的,你有没有在庭院捡到或看到什么怪东西?」
「没有。」女佣立刻否定。
「这样啊。那我再请教个问题,那里不是堆着石头吗?那是什么?是什么的塚吗?有没有什么由来呢?」
「不清楚呢。这座庭院好像是以前的人盖的,我听说是昭和二年完成的。是从那时候就有的东西,据上代老板说,应该是类似枯山水的东西。喏,枯山水不是会堆沙子之类的吗?所以我想是一种装饰吧。」
「装饰啊,不是底下埋着东西吗?」
女佣一瞬间怔住,放声大笑起来后说,「要是埋着什么宝贝,我就去挖出来了。」
我点了啤酒,说接下来我自己弄就行了,除非我叫,否则不用过来侍候。
接着我独自用餐。我不记得七年前的菜色了,但这次也不难吃。只是明明旅馆就在海边,却没有生鱼片。这么说来,这好像就是让妻子发飙的第一件事。
吃完之后,明明没招呼,女佣却算准了时机过来铺被,帮我在套间铺设好床褥。女佣收拾餐桌离开后,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完全入夜了,
庭院又湛满了月光。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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