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意外地明亮,一个秃头老人正用跺脚般的动作泡着咖啡。
店里没有客人,他是泡给自己喝的?还是要外途?
其貌不扬的老头还算亲切地招呼:欢迎光临。
从外面看的时候没发现,但这家店有面对马路的巨型窗户,显得开放性十足,所以才会这么明亮。我不想看外面的景色,背对窗户在吧台坐下。
我也不看菜单,直接说,「可以给我那杯咖啡吗?」
老头抬头,愣愣地说,「我重泡一杯。」
「不必重泡啊。那不是才刚泡好的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豆子……」
「是特别的豆子吗?很香。」
「是便宜的豆子。」老头说,「泡给客人的豆子是更好一些的。」
「给我那杯就行了。反正我尝不出咖啡的味道。」
「可是价钱……」
「算我一般的价钱就行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啊。」
「或许吧。」老头随口应道。
「可是老板,那咖啡你本来打算自己喝吗?」
「嗳,是啊。平日的白天不会有客人上门嘛。客人是外出工作吗?」
「不是。哪有这种可以在平日大白天上咖啡厅打发时间的工作?」
「像是业务员就经常在外面跑呀。」老头说。
原来如此,工作也有许多种,不是只有去公司才算工作。
「我是旅客。」我说,老头反问,「是旅行社的人吗?」
「不是,我是来旅行的,是旅人。」
「来这个镇上?来观光吗?」
这儿没什么可以看的啊——老头说着,递出咖啡。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海,也没有游乐园,啥都没有。也没有老寺院。只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这我知道。三十年前左右,我住过这里。」
「三十年前吗?好久以前呢。我开这家店也不过十二年而已。」
「这个城镇也变了呢。」我说。
「变了吗?我倒觉得好像一直都没变呢。昨天、去年、十年前,我都在这里像这样看着店嘛。从这片窗户看出去的景色,自从这家店开张以后,就一直没有变过呐。」
「这样吗?喏,车站另一头不是有国宅吗?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国宅很久以前就拆掉了。」老头说。
「拆掉了?」
「嗯。这一侧的老街景还维持过往的模样,但另一边是面目全非了。盖了大学什么的,还有净水场,感觉不再是住宅区了。」
「这样啊。」
那样的话,就更是陌生了。
我知道的城镇似乎已经只剩下片段了。
「那边的国中没有变吧?」
「校舍大概四年前改建了。」
「变了啊?那车站另一头的小学呢?」
「哦,那里听说今年要拆掉。一方面学生变少了,还有喏,说是旧建材有石棉什么的……」
「不过……现在还在吧?」
我说我是那里的毕业生,老头说他儿子以前也读那里。
果然。
这里是我住过的城镇。
我透过即将拆毁或已经消失的事实来确认我的记忆。
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怀念,更应该称为失落吧。
「那么客人是返乡——看起来也不像呢。是来追寻回忆的吗?」
「哪儿都没有回忆啊。」
不管上哪儿找都没有。不,本来就没有。
「您是去找老朋友吗?」
「嗯。朋友还在。我刚才看到了。」
「那太好了。」
「倒也不是。其实呢……我那个小学同学前阵子突然过世了。」
「过世了?」老头扬声说,接着向我致哀,「我看客人还很年轻啊。」
「都已经过四十了,不年轻了。可是也还不到该死的年纪,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不过看来也不一定如此。老板最好也当心点。」
「是啊。我都五十二了。我四十岁开了这家店,十二年来日复一日,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就像不断看重播的电视剧一样。嗳,所以也没有上了年纪的自觉,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已经可以看到人生的终点了。」
就像这样,在重播中结束——老头说。
「会突然结束吧。」
「嗯,他走的真的很突然。」
田代打电话到公司来,是上星期一我就要下班的时候。
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但田代的确有些慌了。
——森田死了。
田代这么说。人经常用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形容这种状况,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怀疑我所听到的。我只是以无动于衷的口气反问道:怎么死的?听说是心肌梗塞——田代回道。
心肌梗塞?
然后我总算有点着了慌。
我向田代问出医院的名称和地址,直接从公司赶过去。
田代一脸消沉地站在病房前,房里有森田的父亲和兄弟。
森田的脸上盖着白布。
森田的父亲好像记得我,为我掀开白布,「谢谢你来送他,请见他最后一面吧。」
森田闭着眼睛,皮肤发僵,嘴巴微微开启。
「是过劳啊。」森田的父亲说道。
他没有什么嗜好,性子笨拙,不会与人交往,所以才会一头栽进工作里,可是今年他过年回家时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他和你们重逢,非常开心,还说等工作告一段落,要三个人一起回来玩,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
太不孝了——森田的父亲说。
满脸遗憾。
隔天下午,森田在长年居住的城镇—我居住的城镇的火葬场烧成骨灰了。
没有守灵,什么都没有。
森田好像要安葬在本家的墓地,森田家的菩提寺②在九州还是其他地方,所以葬礼和法事也要在那里举行。
我和田代捡骨后,与森田道别。虽然设了一场简单的宴席,但席上都是亲戚,我和田代感到如坐针毡。
那天晚上,我和田代自己帮森田守了灵。
然后,
所以,
「我忽然感伤起来了。我请了累积的年假,暌违三十年过来这里看看。虽然来了也不能怎样,可是就是不知不觉……」
「这样啊……」
三十年啊—老头呢喃道。
「嗳,三十年不算短呐。可是,就像对我来说十二年的岁月就等于一天而已,时间这回事,或许有就跟没有一样吧。」
「或许吧。对了,现在大概几点了?」
「不清楚呢。」老头偏头应道,「这里没有钟。从开店到打烊的期间,我的时间是停止的。」
「可是那样不会不方便吗?那样就不晓得什么时候该下班了吧?」
「打烊的时间就是下班时间,差不多都是一定的。」
「老板就是基准啊?」
也有这样的计测方式吗?
「嗳,其实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无所谓,反正可以确定不是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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