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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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丘态度一转,无力地作出结论。

  回不来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这是所谓,为了抹灭神秘所做的努力,却更加证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个契机吧,于是我从此与佛教绝缘。当然,跟神道也是。不,这比较接近一种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没有责任。只不过对我而言,面对那个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围,便等于恐惧。那些日本的土壤——这种说法有语病吧——不否定所谓死人复活的冒渎行为。不如说在其中,其实是很自然地在进行返魂术,我确实有这印象。那种怪癖——叫我无法毫无信仰地活着。很害怕。因此我选了这条路。”

  白丘说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师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并且成为新教徒——当然要求得去救赎,但是那个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访这里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变成伊斯兰教徒,真是个沒用的牧师啊。这种事,如果对象不是你,我是无法告白的,会被逐出教会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低下头。降旗觉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头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谢谢。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戏剧性的正心,我并没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选择了这条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摇了两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师终于放弃喝酒。

  “哎呀,亏我都以当牧师为目标,总之这件事没有说出来就解决了。不,是无法轻易地说出来。”

  “不过,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吗?经过了三十几年,终于要遭到天谴。”

  “啊,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对,有后续发展。”

  白丘说完,迟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再喝吗?不过降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沒考虑过明天的事情。

  “那……那件事还有后续吗?”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师边说边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这栋建筑物里,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发挥酒精功效的饮料了。

  “我在那之后,变成了你现在所见的牧师。”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师——虽然降旗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身为牧师的我的历史,是屈辱和败北的历史。怎么说都是时局太坏了。时代和信仰,国家政策和教义,社会和个人,不论哪一个都无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态两立,没有一个是可以贯通的。”

  “是战争……吧。”

  “对,战争。我一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随便扫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和平与伦理,为什么还会发生战争?并且那些教义,不知何时变得可以解释为便于国家体制的运作,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理解。牧师或信徒中,因为信仰上的理由而规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对国家体制提出异议者很多。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亮,你参加战争了吗?”

  “啊,本来就要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入营了,只是我不够格成为军人。训练中枪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伤。不是故意的,是意外。这个,从左腿内侧到小腿被炸了。变成无用之徒,于是就退伍了。现在几乎都复元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是拖着脚走路的,很悲哀哪。因为不是秉着坚强的意志拒绝当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着更明确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线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吗?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共死……”

  “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的缘故,也是你的缘故。我认为战争责任,不只是军人或国家或天皇的事,是全体国民的责任。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但构成国家的终究是人。虽说是国家,但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所组成的,不是吗?”

  “但是,即使每个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来之后,会形成别的主张吧。如此累积起的所谓全体的意志,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可以改变的。”降旗故意冷淡回应。

  “社会是像海一样的东西喔,亮。”

  “海?”

  “我们——对,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构成的,也就是说,海就是水。但是,如果问,那水是海吗,当然不是。即使用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会减少。因为,在舀起的瞬间,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样地,用这杯子装着一般的水,让它流进海里,海的咸度也不会降低吧。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你很达观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脸转离降旗。

  “不是达观,是超然,只是放弃罢了。不对人类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吗?”

  “是。”降旗诚实地回答。

  “是吧。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很胆小,无法像你一样放弃。战争时大家前仆后继地去赴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很可耻。怎么也无法割舍,只是烦恼,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时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经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时候的事。”

  白丘不太记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处史迹。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称为史迹,但贯穿山道安置了五轮塔,也就是从前的坟场。现在应该由哪里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时去过一次。当时紫阳花盛开,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跄地蹲下来。不能任他倒在路边,我靠过去要帮他。男人并不老,但看来相当虚弱。他的打扮有点奇怪,那是叫遍路(注:公元八一五年,弘法大师空海为了帮民众消灾祈福,深入四国各地,共拜访八十八间寺院,之后,其弟子及修行僧跟随他走过的路线,参拜巡礼,此行程称为“四国遍路”。遍路行者通常穿白衣白裤,着草帽、袈裟,手持金刚仗、念珠及铃。)吗?那种感觉的服装。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有点脏了,变成老鼠色,远远地看不出来。然后,我说振作点,把他抱起来,一看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白丘做了个把人抱起来的动作。

  “我见过,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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