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
白丘把脸转向降旗。
牧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映照西式烛灯的灯火,瞬间显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觉。那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做了噩梦时,脸上浮现的带着畏惧的表情。
“男人在濒死边缘,看来是好几天没吃没喝走过来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里,这种时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个很大的包袱,总得先把那个卸下来。结果,他不知从哪里来剩下的力气,竟用力反抗。于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
“哪包袱里……”
“里面有什么?”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弃的态度,突然大声高喊:“包袱里是那时候的箱子!那个装了骨头的箱子!”
“那……”
有那种事吗?
“那么,那男人是?”
“对。那家伙是当时的神主之一!我怎么会忘记?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个。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就是对着还是还是孩子的我,说要杀掉要杀掉的男人。”
“怎么会……有这种偶然?”
“就是有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样,那男人也不会没事晃到那里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学而伸展的两条线,为了某种缘故交会了两次,就只是这样。”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无平常的牧师模样。
“亮,然后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说:‘头,头。头在哪里,头在哪里。’像无意识的呓语。”
白丘没有回答降旗的问题,他自己的话也早变成一种呓语了。无法回到正常的语调。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在找头。只要有头就凑齐了。那家伙连续找了二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对!所以,那颗头……”
头?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亮!”
该不会被亮毁了吧?最后的话没听清楚。降旗很困惑,看着那表情难解的脸。
“我可以……当牧师……当到什么时候?”
白丘趴着一动也不动。
降旗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没办法,只好将酩酊大醉的牧师搬到寝室。因为白丘很高壮,降旗好几次步伐不稳跌在牧师身上。
牧师一脸孩子似的神情。
让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后,降旗想着应该想什么。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么?白丘在陈述自身的事情时,绝不会使用神学用语。那是表示,这些话并非身为牧师的感慨,而是白丘个人的语言。白丘的懊恼根源之深,似乎超过降旗的预料。
形成所谓白丘这个人核心的轮回思想——那看来并非降旗所想朦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扎根于鲜明的体验,相当具体的东西。
收集一副骨头,让人复活——那种冒渎的行为是可原谅的吗?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谅,那种事在现实上可能发生吗?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无关。是否有认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确实有。事实上,恶魔般的疯狂信徒是存在的。并非妄想,那是实际存在的,这才是这种情况下的问题所在。白丘纯真的灵魂透过稀有的体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些疯狂信徒的邪气。
在白丘往后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线,超越接触到那东西时的冲击体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超越那种冲击的神秘体验——也就是戏剧性的正心——同时性。
白丘本来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点,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结果,白丘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持续依循努力的、朴实坚毅的正心。那或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现在,当牧师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为白丘太认真了,越是认真地信仰,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说你自己,不是吗?”降旗发出声音说出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丘没有说。不,在说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说,也令人怀疑。
他为今天的告白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呢?降旗无法察知。心中怀抱着无法解决的神秘体验,白丘与降旗相遇,听了朱美的话,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对任何人告白过的心情,不对别人而对降旗陈述了,这中间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释怀。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郁积。
白丘的话里没有“结束”。
记得白丘在一开始,不是用想说,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应该想听降旗个人的意见或心理学的见解吧。但方才说话的方式有点怪。
大概还有后续,并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说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这么一来,降旗还是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降旗不知为何感到焦躁。
总觉得拖拖拉拉的。
很烦躁。
没什么该做的事情,身体状况也不好,精神却异常兴奋,无法入睡。
还不到就寝时间。在外面与白丘说话时,天还很亮,所以现在顶多晚上八点多后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时都一样,别说日夜了,连时间感也没有。因此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但是如果就这样去睡,肯定会被那个噩梦侵扰。
——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说——降旗原本身体不适,又空腹吃了很多难吃的东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惯的酒,身体应该处于最糟的状态才对。一想起来,突然一股恶心感冲上来,连带觉得房间的空气腐臭不堪。因为这是空气无法流通的房间,所以也是当然的,怎么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觊觎了半年,结果在最糟的状况下喝光了。那等于和丢掉沒两样。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间。出去也不能怎么样,但总之先到礼拜堂看看。如果在礼拜堂,说不定心情多少能变得沉静严肃点。降旗这么想。
上面有时钟,可以确认一下时间。
索然无趣的小小礼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满了有点冷冽对得空气。那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意,但对于充满一身内脏腐臭气息的降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效果。
时间果然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门的椅子上,望着十字架。
那东西对现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征什么,与现在的降旗毫无关系,与荣格或弗洛伊德也沒关系。只是……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来呢?届时,降旗会在那前面五体投地,深深悔改感谢吧。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京极夏彦 京极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