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舍弃结婚生子、幸福过活的人生。纵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差别。
这算什么大事吗?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难道说,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吗?还是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吗?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当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资格吗?
我不想当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体或开朗的个性。
而是——女性的特质。
一直以来,我顽固地拒绝成为女人——不论是老成的思想,还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弃,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伪装。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与妹妹的差异随着成长也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朝向女人蜕变。那么,如今变得再也不能怀孕岂不是个好消息吗?
于是就在我十六岁的冬天,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个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随之逐渐崩坏瓦解了。
战争开始了。
那个年头,一切是如此残酷,但对于放弃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战争刚开始时,整个社会高呼增产报国,可是等到战情告急,这些空头口号也没人喊了。举园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个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没在全国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烧弹袭击,成了一片火海。全国人民死到临头才慌张、恐惧、哭泣。战火也袭击了医院。父母亲茫然地呆站着,看着遭炸弹击中、燃烧得轰然作响的建筑物,妹妹哭了。
——要烧掉吗?
——对啊。
总是窥视死亡深渊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亦不感到悲伤。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想。
仔细想来,我与父母、妹妹从那时候起就不太说话了。开战前后,我的家开始崩坏瓦解,如今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
医院在空袭之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三栋建筑当中,有两栋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驻院医师也几乎全部战死,废墟当中只剩下崩坏的家庭。成了空壳子的家庭,与墙壁、天花板同样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败战之日。
我二十岁,妹妹十九岁。
战争刚结束时,医院提供遭空袭受伤的人们病床,所以一时还很热闹,我也在医院里帮忙看护。可笑的是,忙碌时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错觉。那是个仅仅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没有空闲思考多余之事。
但是——半年过后,社会上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也一一离开,等到市街开始重新建设后,医院反而变得冷清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建筑里,终于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家庭。
败战之后又过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医院的修缮工程尚未动工。
无人修补破碎的家庭,任凭时光流逝。
我们将目前这种状况视为理所当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在这五年之间,我也曾以药剂师为目标用功读书,但因体力终究无法负荷而放弃了。我现在天天看闲书过日,过着逃避现实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指责我。自从我不再是个女人的那时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员的资格。
妹妹今年夏天结婚了。
她的丈夫入赘我们家。
一名老实青年加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不知道他们相识、相恋,进而结婚的经过,没人肯告诉我。
我抬起了头。
为何我会来到这个房间?
因为只有这里还没崩坏吗?
因为只有这里还保持着过去的风貌吗?
照片中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变。
过去的时光永远留存于相纸之中。
我总算理解父亲为何想摆着这张照片了,因为这张照片是我们这个家庭崩坏前的象征。
父亲那时或许敏锐地感受到家庭的轮廓即将逐渐崩溃、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坏前将这张照片摆饰在此吧。
胸口好闷。
空虚,好空虚啊。
抱着即将崩坏的预感过活,这是多么空虚的事啊。我现在总算理解——我所感觉到的与父亲同样感觉到的事情,那实在太空虚了,所以才会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来稳固自己。我想父亲也是感觉如此,才会将照片装饰在这里吧。
——不对不对。
什么?哪里不对了?
声音从相框的方向传来。
相框的背后,隐约见到熟悉的和服花纹。
那里……有谁在那里?
——那才不是什么即将崩坏之前。
——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么开心。
——仿佛收到情书一般。
——才不是崩坏。
——而是你破坏的。
——是你破坏的呀。
——那女人在这里。
「别再说了!」
我大声叫喊,恢复清醒。
5
突然之间,灯光亮了。
我惊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么,原来是大小姐。这么晚了不开电灯一个人在这里——我还以为是小偷呢。」
门打开了,内藤站在门口。
「真不像大小姐应有的行为。」
内藤用右手敲了敲摆饰照片的暖炉。
不行,那女人会——
「什、什么事?内藤。」
「问我什么事?这句话应该是我问才对吧?嘿嘿,穿这么薄的睡衣,很养眼喔。」
的确,我现在穿的衣服并不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内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细打量着我的身体,声音异常沙哑地说着,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但是我仍旧注视着暖炉上的相框,视线直盯在相框上,身体仿佛冻僵,无法动弹。就在相框后面,刚才……
「大小姐,怎么怪怪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你才是,为什么这么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性动物,总是在深夜出来捕食猎物。」
内藤下流地歪着下唇笑了。他把脸凑近我身边,浑身散发出一股混杂着烟臭与酒臭、非常下流的气味。
我很讨厌这个男人。
内藤在我的家庭崩坏之始——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也不知怎么攀上关系的,以实习医师的名义住进我们家。
他自称是我们家族的远亲,真是莫名其妙。但是这男人是母亲带回来的,说不定不是骗人的。战争即将结束时他被征召入伍,翌年复员归来。母亲原本似乎打算让他入赘,与妹妹结婚。只不过从来没人对我提过这些事,因此当中经纬我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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