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景象。
那时总觉得似乎在哪看过。这种既视感并不是错觉,铃木立刻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
那名男子总是看着这一家人。
他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家庭的不幸争吵。铃木大约每三天经过一次照相馆,每两次就会遇上一次争吵。
有时闷不吭声地直接经过,有时则会停下脚步围观。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现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观察。
——他……那名男子……
——他——是鬼。
铃木莫名地如此认为。
虽然他没有角,外型也与正常人无异,但铃木仍然直觉如此。
——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没有理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铃木却非常强烈地确定,因此今天才会向薰紫亭的店主询问关于鬼的问题。但是……
——今天——不在吗?
果然只是偶然吗?不,应该是错觉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这个事件又有何关系?
反过来说,认真想这类奇怪问题的铃木才是奇怪呢。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那应该是——
又听见被殴打的母亲的哀嚎。
铃木躲在围墙背后观察情况。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个坏女孩。」
不知不觉间,
那名男子就站在铃木身边。
「你看,现在不幸正笼罩着那个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这家照相馆即将倒闭,房子也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切都结束了。」
男子淡淡地阐述事实,话音中不夹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轻。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看不清楚他的脸,光线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个打扮得体的绅士,一抹发油的芬芳掠过鼻头。
「你看,母亲不管怎么被女儿殴打都不抵抗,可见心里有鬼;而父亲看见这个情况也不敢出来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讨债的就躲在附近吧。」
「请问你是——」
铃木正想开口问他是否为债主时,男子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说:
「那个被踢的女人叫阿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芳美的亲生母亲死于空袭。阿贞是后母,所以对女儿一直很客气,没有自信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女儿就是讨厌她这点。」
男子语气冷淡地继续说: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额头好像割伤了哪,真污秽。」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亲的额头似乎流出黑色的液体。
——流血了吗?
男子站在铃木旁边仅约三十公分的距离,以更冷酷的语气说:
「这个家庭以为自己的不幸是贫穷害的,但是他们在经济层面上碰到的困境与其他家庭其实无甚差异。在这个时代,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没几个人能过经济富足的日子。要说贫穷,大家都很贫穷。战争刚结束,表面上人人虽因解放而欣喜,但内心的一角总有股失落。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大家都自欺欺人,装成幸福的样子,尽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瞒的家伙相比,反而这一家人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他们很丑陋,毫不隐瞒本性。看,又踢了,看来这个暴躁易怒的女孩对继母真的很不满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头并非贫穷,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断铃木的发言。
「你、你说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个叫做阿贞的女人因为生活太痛苦,转而向宗教寻求慰藉。每个星期一次,浪费钱去听莫名其妙的讲道,真是无聊。女儿总是劝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对可笑的宗教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学坏来作为抵抗。可惜哪,靠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抚慰人心,靠着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弥补空荡荡的裂痕。」
这名男子——或许是照相馆一家的亲戚吧,铃木突然想到。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家人的状况。
「事情的起端在女儿的行为上——」
男子见铃木保持沉默,便又残酷地述说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儿一直是这个家的骄傲。她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内心并非如此。爱耍小聪明、个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说的——没错。
小孩子都会撒谎,只要谎言没被拆穿,大家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但是一旦谎言被拆穿了——
「这可瞒骗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说。
「这个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将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会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没任何嫌隙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总会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问题:就算是亲子,也无法彼此互补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儿学坏,做出近乎卖淫的行为而受到辅导,父亲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乱责骂一通,而母亲就如你现在所见,就只能唉声叹气不敢抵抗,难怪女儿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难怪?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与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亲在女儿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儿敏感察觉了父亲龌龊的想法。真是可笑,父亲的确爱着女儿,但这种爱法对女儿只是困扰。」
铃木感觉心情像是吞下铅块般难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说:
「而继母则打从心底嫉妒女儿,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前妻,表面上却慈爱以待。这种虚假的对待方式终将失败,因为女儿个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没受到尊重。喔——父亲出来了。」
照相馆老板的身影出现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俨然闹剧的第二幕即将开始。那个父亲——叫国治的男人,是个胆小又狡猾的家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对女儿表示意见。虽然现在好像很生气地骂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那只是演戏。看哪,他举起手来,却迟迟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够——够了!请你别再说了!」
铃木侧过头,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从刚才到现在,只听到你不知节制的放肆言论,你……你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揭发亲戚的耻辱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哼,我才不是他们的亲戚。」
「那、那你是——」
「我只是个搜集者。」
「搜集者?」
男子缓缓地将他那张有如能面面具般的脸转向铃木。天色依然昏暗,无法看清脸部细节。
「我只是个不幸搜集者,专门搜集——充满于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伤、一切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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