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你背负的是人命关天的重责大任,怪罪你太没道理了吧?」
「这也没错。不过她说这是心情上的问题。」
「算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不能用道理解释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们组里少了一个人手,火势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剧也就会发生,如此一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哪。」
「这也没错。」
「怎么了?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牧藏又啜饮了一口空茶杯。
「我想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而是她觉得太寂寞了吧。」佑介说。
应该——就是如此。
「唉。」牧藏面露苦涩表情。
「你老婆悲伤、难过的心情我能体会,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只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到现在还在翻旧帐?」
佑介什么话也没回答。
牧藏一脸老大不高兴。
「算了,甭说了。总之你可别因此觉得责任都在你身上喔,这不是你的错。要说心情,你的心情又该怎办?老婆流产,悲伤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样悲伤?我记得你那一阵子整个人两眼呆滞无神,我都不敢出声向你搭话了哪。」
「嗯,那时真的很痛苦呢。」
「所以说,你们夫妇应该互不相欠了吧?已经结束的事情就别再东想西想了,要乐观积极一点。你们第一胎流产后就没生过小孩了嘛?」
「或许就是因为——所以更……」
「唉。」牧藏歪着嘴,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离婚的原因就是这个?」
「也不是这么说。」佑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从那次后——她就很不喜欢我参与消防工作;不仅如此,即便不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没饭吃,但知道归知道,就是不高兴。我愈认真工作,她就愈生气。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兴。」
「真难搞啊。」
「是啊,真的很难搞。所以我总是满怀愧疚地工作。不论我怎么拼命工作她也不会夸奖我,实在没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没办法过生活。」
「所以你才——」
「她其实也懂的。」佑介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其实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
「她的要求实在很不合理哪。」
「可是问题就是,并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水壶中的水开了,发出哔哔声,水蒸气不断冒出。
「怎么说?」
「我想,她应该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没别的理由了。」
「我可没办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壶,倒进别的壶里冷却。
热气蒸腾冒出。
轻柔。
飘摇。
「你们不是结婚六年了?还七年了?你现在仍不到四十岁,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生孩子吧?俗话说四十岁以后生的孩子叫做耻子,可见四十以后也还是能生的。」
牧藏将稍微冷却过的开水注入茶壶。
——耻子吗。
跟孩子并没有关系。
佑介没回答,他将稍微放凉的茶喝进喉里,接着伸手向后抓住包袱,拉到身边来。
「老爷子。」
「干么?」
「老爷子为什么想当消防员?」
「干嘛问这个?」
「只是想问问。」
老人哼的一声,盘起脚,缩起脖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为了救人啊。我是爱好诚实与正义的人,嘿嘿。」说完,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笑了。
「——这么讲是好听,其实是我没有学问,手也不灵巧,有的只是胆识跟腕力——」
老人卷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会当消防员,是因为没别的好当了。当兵跟我的个性不合,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就是不合。对我来说,与其杀人宁可救人哪。」
「原来——如此。」
早知道就不问了,佑介很后悔。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正当过头了。
——跟自己相比,实在太……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佑介又问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说:「怎么?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头朝上,看了天花板一会,从手边的烟灰缸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一脸享受。
——烟。
呼,吐出一口烟。
紫烟飘摇升起。
佑介盯着烟瞧。
——啊,烟……
「这附近经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发生不少二次灾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于火灾。」
「所以才会——当上消防员?」
「算是有关系吧。」牧藏说。
「人的心思其实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理由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离婚也一样。」
「偶然——吗?」
「偶然,此外就是执着。」
「执着……」
——没错,就是执着。
「那你呢?你又是为啥来当消防员?」牧藏没好气地问。
「我没跟您说过吗?」
「我又没问过这种无聊问题。」
烟。
牧藏又吐出烟雾。
烟雾弥漫,蒙蒙胧胧。
烟雾充斥于密闭的房间里。
飘摇。
「烟——」
「烟怎么了?呛到你啦?」
「不是,就是烟啊。」
「你到底——想说啥?」
「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就是烟啊——」
3
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
记得是母亲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没有记错。
倒数回去,佑介当时应是二十五、六岁前后。只不过佑介对自己的年龄一向不怎么在意,或许是他独居惯了吧。对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龄大小根本无须在意。当时的佑介早就失去了会惦记他年龄的家人与亲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落前进。
他受人请托,准备将东西送到该村落,谢礼只是一杯屠苏酒※。送达之后,果然如同出发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苏酒与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这简直跟小孩子跑腿没两样嘛。」
(※屠苏酒: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
当年物资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饿了,所以他还是心怀感激接受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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