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阿初全身湿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间。
手上拿着蜡烛跟提桶。
佑介转头,移开视线。
那时,佑介总认为不该正眼瞧阿初。
「佑介弟弟……」记忆中,阿初似乎曾对他呼唤。
或许只是错觉。
闻声,抬起头来。
火……
啊。
阿初着火了。
原来泼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转瞬之间……
鲜红的火焰包覆着阿初。
装点着阿初肢体的火焰,比起过去所见的一切服装还要更美丽。
艳丽的绯红火焰在纤白的肌肤上窜流、蔓延,与躯体交缠,女体的轮廓在晃动的热气中变得蒙胧模糊。女人的脸恰似陶醉,原本潮红的脸颊于疯狂的红色火焰中染成深红。
阿初小声地哀鸣。
接着,在地面上打滚。
滚滚黑烟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滚来滚去。
火焰的形状随其动作变幻无穷,轰轰烈烈地赞颂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着形形色色的东西。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观看这一切。
完全没想过要阻止或救助她。
虽说,他对全身着火的人也无力阻止、救助。
女人变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丽。
佑介看着烟。
轻妙升起的烟。
大人赶到现场时火已完全熄灭。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现场一片骚动。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烧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体。众人将物体搬上板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烟——
只有烟留下。
佑介在腥臭、充满刺激性烟味的呛鼻空气里,战战兢兢地……
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
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佑介漫无边际地思考。
——烟,究竟是什么?
是气体吗?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烟由物体产生,物体燃烧就会产生烟,烟升往天空。
物体受到火焰净化,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罢了。烟正是物体经粹炼后的真实姿态。烟会散去,却不会消失;顶多是到了某处,绝不会失于无形。烟是这世界上的一切物体的最终真实姿态。烟是——永远。
从那一天起。
佑介就迷上了烟。
烟。
几天后,阿初举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长嚎啕大哭,母亲啜泣,父亲呜咽,众人悲伤掉泪。
每个人都在哭泣。葬礼会场充满了哀戚,恸哭、哀切、感伤、怜悯与同情,泪水沾湿了每个人的脸。
但是——佑介的感想却只有:「原来烧过一次的东西还要再烧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悲伤。
接着,
不久,
从像是怪物般耸立的烟囱顶端,
升起一缕白烟。
阿初化作白烟,轻妙地攀向天际。
微风吹打在烟上,烟的形状轻柔变化,形成漩涡,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最后,变成了一张女性的脸。
可惜大家都低头哭泣,没人发现烟的变化。
多么愚蠢啊。
大家把骨头当宝,但烧剩的残渣有何可贵?骨头不过只是堆硬块,没有必要的部分罢了。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只知低头的家伙们永远也不会懂。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她逐渐变得稀薄。
稀薄之后又浮现。
浮现之后又模糊。
混于空气,女人无限扩展。
不是消失,而是扩散开来。
女人与天空合而为一。
——啊!
好想要这道烟啊。
若有翅膀,好想飞上烟囱的顶端,深深吸一口烟啊——佑介真心地想。
直到太阳西下,火葬场的灯火关闭,四周逐渐昏暗为止,佑介一直楞楞地看着天空。
「你很悲伤吗?你也为我悲伤呢。」兄长问。「别开玩笑了!阿初或许属于你,但阿初的烟却是我的!」佑介想。
5
牧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等到佑介完全说完后,他眯起眼,手指抵着眉间,仿佛若有所思,接着开口:「这是事实?还是玩笑话?」
——岂是玩笑。
「绝非谎言。」佑介回答。
「嗯——这——少小之时目击自焚现场——如果你真的亲眼见到——毕竟会成为心理创伤吧。」
「创伤——吗?」
佑介并不认为。
「你觉得很可怕吧?」
「一点也不可怕啊。也不觉得悲伤。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单纯的事实。」
「你虽这么说——」
老人感到困惑。
「——不对,或许你自以为如此,但我认为,这个经验事实上成了创伤。换作是我——唉,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无法真正了解那种感觉吧,至少我就无法想像。对了——令兄呢?他怎么想?」
「兄长吗?他后来没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后——大约两年后,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亲也在同一年追随兄长逝去。只剩下我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一个个不怎么有趣也不怎么欢乐的日子。母亲后来也在我埋首工作时,没人陪伴下寂寞地过世了——」
佑介想起来了。
「——兄长、父亲与母亲都……」
轻柔。
轻妙地。
「——他们都化作美丽的白烟,从火葬场的烟囱缓缓升天了。只有我替他们的烟送别。最后只剩我留了下来。」
「唉……」牧藏发出叹息。
佑介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管是原本讨厌的兄长、忌惮的父亲、衰弱的母亲,变成烟后都很美丽。讨厌之事尽付祝融了,无论此生的阻碍与丑陋俗世的污秽,皆悉烧得一干二净。净化后,由火葬场烟囱轻妙地——」
牧藏缓慢地张开细长的眼睛。
「你——很疲倦了吧?」
牧藏说,再次张开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的怜悯。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复了一次。
「嗯,我是很累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家寡人,虽然托老爷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还是单身比较适合我。受您多方关照还这么说真是对不起。但是,跟老婆过的生活只让我觉得很疲惫,她应该也这么想吧。所以我觉得亏待她了——」
「说什么鬼话。」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烟管在烟灰缸上扣了几下。
「要说没爹没娘,我不也一样?我的爹娘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走光了,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现在她死了,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因为我还有孩子、孙子。所以说——我不会要你改变想法,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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