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没有不偏颇的意识形态,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会感到疑惑。
不论是否多方顾虑,不论是否热心实行,教育终究只是一种洗脑——这是个难以撼动的事实。
因此纯子认为,教师必须立于随时受人批判的立场,这才是正确的。
与学生称兄道弟,便无法维持应有的紧张感,纯子觉得教师与学生应保持一定的距离;教师必须经常自我批判,而学生也不应该照单全收,全面接受教师的说法,无论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应该忘记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导啊——许多人主张如此。
但是如果连判断的基准也必须灌输,依然只是一种洗脑罢了。所谓的洗脑,就是使对方丧失自我判断的能力,判断应该完全由学生自己进行。
即使三、四岁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会自己学会判断;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岁还不能判断事情善恶,问题恐怕出在学校教育之外。学校并不是培养判断力的场所。
人格的建构该由父母、家庭与社区,以及孩子本身负责。
——因此,
她认为教师对学生的人格出言指导是一种越权行为。
教育者并不是神,即使能教导培育,也无法创造人类。若有此错误体认,方针就会产生偏差,态度也会变得傲慢。
学校并非圣域,教职亦非圣职,这里只是一个单位机关、一种装置,教师只应教导自己能教的事物。
应当了解自我的分际。
即便如此,纯子还是无法理解那些没办法把握应尽之责、只想与学生保持亲近关系的老师的想法。
此外,她也无法原谅以「算了,当老师也好」或「没别的职业好选择,只好当老师」等不像样的理由选择了教职的家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无法担当教师之责。所谓的教职,乃是与学生、与社会,以及与自己的斗争。
片刻也不得松懈。
所以,纯子从未笑过。
——是的,明明她从未笑过。
学生们为何又会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纯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弓着背、抱着双肩,仿佛想保护自己般畏畏缩缩地走路。
——自我意识过强了。
绝对是。真愚蠢。
纯子挺起胸膛,挥舞手臂,阔步前进,似乎想赶走内心的愚昧,脚步声喀喀作响。
石砌的校舍之中,
脚步声由四面八方反弹回来,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后,
一道阴影闪过。
嘻嘻。
——笑了。
纯子朝该处奔跑而去。
柱子背后站着姓神原的老教师,神原双眼所见之处,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奔跑离开。
神原的视线追着女学生,直到不见影踪,接着她转头面向纯子,以仿佛百年前的宫廷女官的缓慢语气说:「山本老师,你怎么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么?
「刚才那些学生——」
「啊。」神原眯起眼睛。
「她们在走廊上奔跑,真不应该呢。」
「这……」
并不是想说这件事——
「她们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实我一直都站在这里。那些女孩子并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边走边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发现我在附近,觉得尴尬难为情吧。」
「她——们说了什么话?」
「哎呀,即使是教师也不应该偷听谈话内容啊。」
老教师和蔼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应该是在说些不该说的闲话吧?」纯子表示疑问。
神原表情诧异。
「所谓不该说的闲话是?」
「就是被人听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这——」
——例如,关于我的坏话。
纯子说不出口。
「本学院戒律严格,走廊上禁止私语,所以她们才会逃跑啊,我看她们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应是如此吧,一定没错。
——但是。
「但是——我好像听到她们笑?」
逃走时似乎嘻嘻地笑了。
听纯子说完,神原歪着头回想说:
「这——或许在聊天时有说有笑,不过她们一看到我的脸立刻缩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们边跑边笑闹,我一定会立刻告诫她们的。」
是的,这间学院有条禁止笑闹的戒律,但没有人遵守,就连眼前的老教师,在刚才短暂的谈话时间里也微笑了好几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规定,干脆别制定。
纯子这么认为。
这间学院是一间强制住校的女子教会学校,因此这类戒律或禁忌皆从基督教义而来。
但是——虽然在此任职,纯子本身却完完全全是个无神论者。
学院表面上揭药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虚骸,于学院之中不具任何机能。只不过眼前这位神原老师倒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诚教徒的神原——也会笑。
纯子——从来没有笑过,总是一副苦瓜脸。
有时连纯子也受不了自己为何老是看起来心情不好。
即便现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师,你——是否累了?」
神原问。
的确是累了。
夏天以来,纯子遇到了单凭自己难以处理的严重问题,不论她怎么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决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问题还是两个。
一个是学生卖春。
另一个则是——
——结婚。
卖春与结婚,一般并不会将这两个问题相提并论,但对纯子而言,这两个问题却必须透过同一个关键字并列提起、并列而论,这个关键字即是……
女人。
纯子担任教职之余,还是个热心参与女权运动的斗士。站在女权运动的角度,不管卖春或结婚,皆是封建社会对女性不当压榨的腐败制度。
所以,纯子无法单纯将卖春视为违反善良社会风俗的不道德行为,或抵触法律的犯罪行为而加以挞伐。
相同地,她也无法将结婚视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这类制式的泛泛之论,等于是放弃个人的判断,所以纯子日夜不分地拼命思考。
当然,纯子平时就会思索这类问题。只是,理论与现实往往无法完美画上等号,现实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获得合理的结论后就得以了结。
卖春的是自己的学生,要结婚的则是自己,两者都是现实的事件,要判断、要提出结论都必须经过充分的思考,轻举妄动只会留下祸根。
结婚终究只是一己之事,影响所及范围还不大,若无法下定决心还能先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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