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开什么玩笑。」
空无一物的透明药罐。
里面——一片白浊。
白雾茫茫。
「老爷子,你看,烟不会消失,只是会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这样装在罐子里——将之封住,就会永远——留在里面——」
「你不要胡说八道!」
牧藏怒斥。
「一点也不是胡说八道啊。你看,在这里面轻柔飘摇、白雾茫茫的——你看啊老爷子,这就是阿初的脸哪。虽然有点小,因为多余的部分已经烧掉了嘛。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态,是封装在罐子里的灵魂呢。」
佑介温柔地将罐子拿在手上,递给牧藏。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说我疯了,然后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张脸吧?这么漂亮的脸——我怎么可能疯了?老爷子,你自己看个仔细吧。」
「你——你疯了。难怪老婆跑了,这、这种东西——」
轻柔。
佑介弟弟……
「愚蠢的家伙!」
牧藏用力拨掉罐子。
罐子从佑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滚动。
盖子松脱。
啊,烟会溜走……
唔哇啊啊啊啊!
牧藏大叫。
一道有如女人脸孔的烟从罐口升起,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飘荡,轻柔地形成漩涡——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女人的脸愈来愈扩大,愈来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户、纸门的缝隙逃离、扩散,终至消失。
最后之际,女人……
——笑了。
而棚桥佑介像失落了什么。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
第陆夜 倩兮女※
(※倩兮女: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插图
楚国宋玉东邻有美女,
登墙窥宋玉,
嫣然一笑,惑阳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为淫妇之灵也。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不习惯笑。
不知该怎么笑。
试着扬起嘴角。
绷紧嘴边肌肉,想做出笑容却难以如愿。
——这样看起来像在笑吗?
镜中映照着一个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横向扩张,反而像是发窘,也像在胡闹,但就是称不上笑脸。
——是眼镜的缘故吗?
拿下眼镜。
世界变得模糊。
无所谓。
完全无所谓。
映于镜中的表情扭曲,变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谓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管怎么思考、怎么努力都不懂。
——是脸颊的问题吗?
脸颊用力。
让嘴巴朝横向扩展,全神贯注在颧骨上。
一张紧绷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必须舒缓一点。
眉间有皱纹,看起来就不像笑脸。
指抵眉间。
闭上眼帘,轻轻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为多么滑稽啊。
滑稽归滑稽,却一点也不好笑。
年纪不小的女人在镜子前挤眉弄眼,认真烦恼笑脸的问题。
无聊。
明明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紧迫的事情尚待思考与实行。
——但是,至少现在……
女人再次注视着镜子。
从来没画过妆。他说——只要略施薄妆,不失礼节即可。男人不需为了礼节化妆,只有女性必须取悦异性才能在社交上获得认同,她一向认为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记得柏拉图曾经宣称,绝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牺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约的冲动突然获得满足时产生的心理状态——佛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柢,笑是恶意的扭曲表现,是迂回却直接了当的歧视。无须引用波特莱尔也能证明,笑是多么畸形而低级的行为啊。
但是……
身为人就不得不令脸颊的肌肉抽搐,机械式地做出丑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矫饰矫饰矫饰,
山本纯子拼命牵动脸颊肌肉。
——不笑的话。
就会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窗外……
围墙上空——
一个巨大的女人正在笑着纯子。
2
被男人求婚后,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学生们的举动。
柱子背后,阶梯底下的阴影,校园的角落。
少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如风声般的细语。
只要一与纯子眼神相交就逃离,听见脚步声也逃离。
——被笑了。
觉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这倒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情况。严格的教师、顽固不知变通的舍监、魔鬼般的女教官——纯子在女孩们心目中向来如此,不论何种场合,学生总是对她敬而远之。
一直以来,女孩们看到纯子就转头,一听见脚步声就逃走,与如今状况无异。问心无愧便无须胆怯,这表示女孩们做了亏心事。
纯子一直都这么认为。
——可是,
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在意?
纯子明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纯子的生活方式从来就不怕受人检视,也没做过会被人嘲笑的事情,这点她很有自信。
纯子这三十年来,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从来没有阴霾,就算有人背地里说她坏话,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在背后说坏话才是错误的行为。
传述错事之人乃是愚者。
倾听愚者的话语口合疋浪费时间。
多听无益,只会带来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种损失,所以她从来不听这些杂音。
有想表达的意见,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对她说?无法当面说出的话语,就算是合理之言也无须倾听。
这就是纯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却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们都在说些什么?为什么遇见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说她坏话吗?是在轻蔑她、责骂她、嘲笑她吗?
——这种事。
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自己应该没在女孩面前示弱过,基本上纯子没有弱点。身为教育者、管理者,纯子的防御有如铜墙铁壁。
或许是对战前偏差教育的反弹,最近教育界的风潮是尽量对学生表现友善,亦师亦友的关系被认为是最理想的。但是,纯子认为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纯子当然不认为战前的教育方针正确,无论由任何层面检视,那种教育都是错误的。皇国、军国等妄语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并非如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带批判地将偏颇的意识形态强加诸于人都不适当,这种行径即所谓的洗脑。相信任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备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带主义的温和行径,纯子认为只要该种教育方针不保留学生思索、选择的空间,终究与战前的教育无异。管他是否主张和平,是否为民主主义——无疑地都是一种偏差的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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