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部下的背影,他又怒吼:「别再查当铺那条线索了!」
文件上留着「火间虫」的涂鸦。
两个月前,在署内成立了鹰番町当铺店长杀人事件调查本部;紧接着半个月后,涩谷又发生了一起被认为是同一人犯的杀人事件;距离警视厅认定此为大范围杀人事件,特别派员协助也已经过了一个月以上。
即使在不同部门的人眼里也能明显看出,调查陷入了瓶颈。
嫌疑犯的人数与日俱增,瞬间又全部归零;所有与事件有过关系的人全都受到怀疑,就是独缺佐野。佐野本来就只是个小人物,根本没人注意到。
根据河原崎的调查,佐野在犯案当天确实出现在鹰番町现场附近,涩谷事件时也一样。也有目击者。
即便如此,岩川还是认为他丝毫没有义务向上头报告。如果佐野是真正的凶手,泄漏资讯只会平白增添他人功劳。
抬头张望。
没人看岩川。
岩川顶着一张臭脸,徐徐地站起身来,在黑板写上外出后离开署里。
警署外的气候有点奇怪,不热也不冷,却也教人不怎么舒服。衣服覆盖下的皮肤逐渐渗出汗水,暴露在外的部分接触到风却又觉得异常寒冷。
今天似乎有点太早了——
前天、大前天,岩川都像这样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荡消磨时间,直到快深夜才回家。他讨厌回家。
冷风吹来,视线朝向风吹处,是河川。
跨过灌木丛,下了堤防,岩川眯上眼,还是一副臭脸看着对岸,在枯草皮上坐下,双手触地,大地潮湿。
真无趣——
一肚子气,岩川咒骂了一声:「畜生!」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事,勉强要说,就只有手掌冰冷湿润的触感教人怪不舒服的。
岩川拔起受露水沾湿的枯草,丢向河川,觉得毫无意义。
草非但没掉在水面,反被风吹回,落在自己脚上。岩川又咒骂「畜生!」拍拍裤子,但湿草黏在裤子上,怎么拍也拍不掉。
掠过川面的冷风夹带水气,更添几分寒意。
岩川大大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很愚蠢。
水面逐渐暗了下来。
不久——有如歪斜镜子的黑色川面上倒映着火红的夕阳。
「叔叔——」
听到小孩的声音。
「您是岩川叔叔吧——」
听到声音,岩川缓缓地回过头。
长满堤防的杂草在夕阳下随风摇摆。好亮。太刺眼了,岩川眯上了眼。
眼前站着一个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对他微笑。
「您很怕■■吧?」
少年亲密地向他搭讪。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没这回事,绝对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疲累而已,工作太忙了——」
岩川并未仔细听清楚问题,只是随口应答。
这孩子——
应该认识自己吧。少年笑得更灿烂,在岩川身边坐下。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这里叹气呢,您是警部补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应该曾说过。虽然岩川没有道理告诉他自己的身分姓名——但他想,肯定是说过。
「您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少年望着他,表情天真无邪。他看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语气却十分老成。
「没什么不顺心,我只是累了。」
岩川说。
少年轻轻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岩川叔叔,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呢?」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家里有岳父在。
妻子的父亲是岩川以前的上司——前池袋署交通课课长。
岳父半年前患了重病后,一直躺在床上休养。岳母早已去世,家中长男也已战死沙场,岳父无人照顾,所以现在由岩川扶养。
岳父说话还算清楚,但精神已经有点痴呆了。过去受这个上司多方照顾提拔,也怕人说闲话,岩川对扶养岳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我老婆……」
岩川欲言又止,但是少年仿佛已洞悉一切。
「很爱拿您跟您岳父比较?」
少年问。
「嗯——与其说比较……」
被比较是很讨厌,但岩川真正讨厌的——说实话,就是照顾岳父这件事。身为女婿,照顾岳父天经地义,不能说不是亲生父亲就全部丢给妻子照顾。
这也是他这个女婿的义务,岩川完全同意。
但是……
至少——岩川认为——为了照顾病人,害他原本家庭生活变得乱七八糟。重病病患的照料对家庭负担极大,绝不是说说漂亮的表面话就能了事,真心想照顾,甚至会占去工作时间。
但他也不能辞去工作。
即使实际上他无心工作,净想着看护的话,又会被岳父责骂偷懒。病床上的岳父总是问他:「你这样能算警察吗?能做好警部补的工作吗?」
面对岳父的责难,岩川只能笑着装傻,他不敢违逆岳父。但是就算专心在工作上,一样会受同僚阻挠,结果两头落空,妻子疲累至极,孩子吐露不平。
他并不热爱工作,但想做却不能做,倒也十分痛苦。
「——主要是工作……」
「您受到了妨碍?」
唔——岩川心中有些发毛,这孩子能看穿他人心思吗?
「不是妨碍。照顾病人本是天经地义,我——并不讨厌。只不过若因此对工作造成影响的确有些困扰——但就算我不在——」
也没人觉得困扰。岩川的工作就像个摆饰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好,没人在乎岩川——
少年微笑。
接着说:「是吗?这真的是您的真心话吗?」
「您只是想老老实实地生活,什么也没做却受到挫折,有所损失,吃亏上当,所以你总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咦?」
「没错吧?您的确这么认为吧?」
是这样吗——
「或许——是吧。我之所以认真工作,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怕被人责骂;我之所以照顾岳父,仍旧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身为公仆的使命感,也不想对岳父无私奉献。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惹人生气、不想被责骂,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值得嘉奖的自我分析。
「真的吗?」
少年凝视着岩川的脸。
岩川望着他俊美的脸。
「您想立功,却被他人阻挠,被从中夺走,可是换你阻挠别人强取功劳时,又遭人白眼。」
少年注视岩川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他说得没错。
不得要领的岩川总是处处遭人阻挠,可是当他的忍耐到达极限,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却又被人敌视与排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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