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阴_[日]京极夏彦【完结】(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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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役优婆塞:即修验道开山始祖役小角。优婆塞为皈依佛法,在家修行的信士。因役小角终身在家修行,并未出家,故得其名。)

  (※奉山派、当山派:修验道于中世纪以后,分作以真言宗为本的当山派与以天台宗为本的本山派。前者以醍醐寺三宝院为本山,后者以圣护院为本山。但在废佛毁释的风潮下均告式微。)

  父亲大声嗤笑。

  我则窘迫不已。

  「我说的全是事实。就算空海、最澄※再世,在此浊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吗?——」

  (※最澄:最澄(七六七~八二二),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僧侣。与空海一同入唐求取佛法,为日本天台宗之祖。諡号传教大师。)

  父亲歹毒的混浊眼瞳盯着我。

  「——『幕府时代』,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其实根本也没过多久。大家都以为幕府倒了就会完全改朝换代,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不管是谁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过去与现代还是在黏滞徐行的时间下连结起来,古今之间哪有什么变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还是个很伟大的人啊,我说。

  父亲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傻话。算了,在你出生的时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会这么认为倒也不足为奇。我出生的时候,那家伙顶多只是个叫化子。哼,乡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没两样。在维新之前,我老妈——你的祖母是个市子。所谓的市子,其实就是灵媒,老爸不过是个娶了巫女、专替人加持祈祷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个村落就挨家挨户招摇撞骗,说人有灵障啦业障啦,靠着帮人祈祷、去凶解厄换取金钱维生。带发修行僧、占釜师※、行者,随你想怎么叫都成,他就是这一类人。总之你的祖父出身于贫贱,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好笑,不管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装饰,都无法遮掩他的低贱出身。我每次看到装模作样的老爸以及向他磕头的那些蠢货就觉得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叫什么教主、山伏,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还不就只是个乞丐罢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统哪——」

  (※占釜师:神道或修验道中的一种占卜方式。大锅上放置蒸笼,笼中放米,上盖。水开时,以蒸笼中的米发出的响声大小来占卜,称鸣釜神事。)

  乞丐——

  「听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山中游民,跟山窝※没什么两样。要是别人知道这点,就没人会畏惧他、没人想对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骗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个诈欺师。」

  (※山窝:原文「サンカ」,汉字可写作「山窝」、「山家」、「三家」、「散家」等,随时代或地区,所指的对象不尽相同,基本上指一种山岳地带居所不定的流民。)

  诈欺师——

  「而且还是一流的诈欺师。」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你应该听说过明治年间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吧?许多僧人被迫舍弃僧籍还俗,山伏也一样。即使被编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验道仍旧只是杂宗。修验道不分神佛,神佛习合乃是理所当然。舍弃权现与本地佛※,修验道就无以成立。当时只是个诈欺师的父亲看穿了这点。」

  (※权现、本地佛:权现为基于神佛习合思想中的「本地垂迹说」而生的神号。神佛习合论者认为日本传统的神其实是佛的化身之一,例如天照大神是大日如来的化身,此即本地佛。)

  父亲的言语里有着深刻的恨意。

  充满了对祖父的诅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这段期间,势力庞大的修验者与民间宗教人士创造了许多神只。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讲※设立御岳教,富士讲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这些就是修验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亲这种没有信徒也没有讲社的神棍无力创设新兴宗教,于是他心生一计,立刻变卖土地跑到京都去。结果,也不知靠着什么关系——竟让他给溜进东寺里了。」

  (※讲:又称「讲社」,指基于同一信仰、相互扶助的宗教团体。日本民间许多宗教集团均以「讲」为名。)

  「反正也只是图个方便。」父亲轻蔑地说。

  难道不是为了修行吗?

  「是为了图方便。」父亲再次强调。

  「假如老爸继续待在乡下干他的神棍,大概就不会有这个教团出现。因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废止修验道,这么一来,父亲只算是真言宗系统的末寺的下级僧侣,小庙和尚不可能熬过废佛毁释的凶涛巨浪;可是如果不愿意,父亲就只能当个更邪门歪道的神棍。万万没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成了——教主——?

  「老爸想要是本山的这块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难的时代——不,应该说正因为这种时代,拥有长期历史传统的总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毕竟这可是一块巨大的招牌哪——」

  父亲说,祖父的信仰动机十分不纯。

  「——说起教王护国寺,谁都知道是真言宗的总本山。在东寺修行过的话,比起在一般小庙也被瞧不起的修验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猪吃老虎地熬了几年,终于取得了这间寺庙的所有权——」

  父亲环顾寺内。

  「我看这里多半也是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的。来到这间寺庙,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领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就是你所谓的神通力——」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说:

  「——刚刚我也说过,马戏团员表演的戏法,由一流寺庙的和尚玩起来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瞩目后,信徒随之增加;待时机成熟,便与总本山切断关系自立门户。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为了达成他的野心,牺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时,抛妻弃子,放下老妈与我不管。老妈贫困交加之际得了重病,最后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祖母——

  「连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家伙,还敢称什么活佛?」父亲狠毒地说。

  「等我被叫来这间寺庙时——母亲早去世了好几年,教团也已成立。看到那个原本脏兮兮的老头子,现在竟然穿起金光闪闪的法衣,好不威风——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

  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我觉得可笑,但也觉得生气。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我受够原本的生活了。」

  「你做梦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么待遇。我们没被当成人。人有身分,身分有上下之别,可是我们连身分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们终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没办法住在山里。驱魔除秽者,与妖魔鬼怪一样满身秽气,受人鄙夷。可是我从没想到,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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