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这些愿为祖父的死悲伤——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总数。这个由顶多百人不到的集团所构成的世界,曾经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时——教团也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不,这种形容并不正确。金刚三密会在我出生时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与本山分道扬镳,基于独自教义创立了教团。
据传当时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无边,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门庭若市,香客络绎不绝。曾有一段时间,信徒总数超过三千人。但是荣景持续不了十年,于我出生时,信徒数量已减少到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后,信徒锐减,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贵的位子——由父亲继承了。
父亲在祖父葬礼告一段落之际,世袭其位,成了金刚三密会第二代教主。
无法认同。
的确,父亲是教主的嫡子——是继承祖父血统的人。但仅凭这个理由,是否就该登上佛之宝座?
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展现奇迹。
不,父亲不可能拥有神通力。拥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亲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况且,就算要从弟子当中挑选一名继承人,父亲仍旧难以令人信服。我并不认为父亲曾潜心修行,反而头号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许从经营组织的立场上来看,父亲是教团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团内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筹。不管他的身分多么崇高、多么必要,他都无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并不是一种身分或职位,不应该轻易置换。
就连年少无知的我也知道,父亲绝对不是适合的教主继承人,一点也不应该晋升到这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不——
这个世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父亲成为教主那晚——
我到父亲身边,问他。
父亲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为活佛吗?
父亲笑了。
「那种东西——任谁都当得成。」
你说谎——
「你听好——」
父亲大声一喝,接着说:
「——再过不久,你也会继承我的位置成为教主,所以你要专心学习。听好,没有人拥有神通力,不可能拥有,神通力只存在于见识过的人心中;只要能让信众看见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么——」
愚蠢。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是……那么……当时的奇迹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戏法哪。」
戏法——
难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与魔术、奇术表演别无二致吗?
「当然相同。」
父亲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脚过火——这些戏法随便一个马戏团员都会耍。但是他们所做的是表演,我们所行的却是奇迹,你知道这种差异——是由何而来吗?」
修行之于宗教乃不可或缺——
这是潜心修行下所获得的奇迹——
「哼,大错特错。」父亲粗俗地笑着否定。
「表演与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马戏团员千锤百链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敌。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戏法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你可知原因为何?」
志向不同的缘故吗?
「这也不对。」父亲说。
「一点也无须多想吧?因为他们是江湖艺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别就只在这里。」
这是——
「也就是说——不是拥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变的戏法成了神通力,就是这样,懂了吗?除此之外,吾等所为与马戏团员并无不同。」
怎么——
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你看得见过去吗?
你看得见未来吗?
你看得见人心吗?
你——能拯救人吗?
父亲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哑口无言。
「要洞悉信徒过去还不简单,只要调查一番即可。戏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详细调查,回来向前代教主汇报,如此罢了;预言未来也很容易,只要信口开河便成;至于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赖说话技巧。」
「你那什么表情?」父亲露出险恶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头衔与教团这个容器。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只有外壳。你看那个——」
父亲指着墙壁。
他手指的方向挂着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华绚烂的法衣。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在法衣的……领子之下……
「因此!」父亲大声地说。
「——那件法衣不管谁穿都一样。也就是说,若套用你的说法,从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拥有了神通力。你总有一天会穿上那件法衣,从那天开始你就是活佛。」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不相信你的话这种诈欺无法瞒骗世人
爷爷令人敬畏爷爷是非常伟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
「父亲大人——」
你究竟累积了多少修行?你自认知晓世界之奥妙?你能与宇宙交感?你——
「少自以为是了!」
父亲朝惊惶失措的我大喝一声。
接着以黏滞、令人作思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哭了吧。
「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父亲说。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过去是个修验者,也就是所谓的山伏。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祖父巡遍万山,苦修多年而获得神通之力。但是父亲听了我的回答后,他捧腹大笑。
「所谓的修验道,绝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高尚。」
父亲说。
「——那是一种低俗的宗教。」
低俗?低俗是什么意思?信仰难道有分高低吗?
「——『山中修行』说起来好听,但山伏能自由来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优婆塞※的时代——久远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时代,连随意进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归属于本山派或当山派※——也就是说,必定得归属于某个寺院,须依规定定居于一处,就是所谓的乡里山伏。所以他说的什么山岳修行根本不可能办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个专事诈骗的祈祷师。哼,什么天眼通,笑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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