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恨我。不是讨厌也不是逃避,而是憎恨。」
「为什么?」
「我就不知道啊。」
加菜子说完,转身过去。
的确,这不是个好问题,只见过母亲三次的加菜子当然不知道理由。
而且过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
不过加菜子不知怎么回事,她对母亲的死因或丧礼情况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我一点也记不得母亲去世是在我探病的几年后。那时到底是暑假?星期天?还是在上学以前?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唯一留下印象的是,那发生于某个夏天的白昼。」
那时——虽说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加菜子住在别町的一间大杂院中的小屋子里。当时加菜子的家境比现在还穷困得多,但不知为何家中却有许多和服。那些和服至今仍保存于家中,全部都是有点年代、价格高昂的上等货色。
想必不可能是姐姐买的,应该是母亲的遗物吧。
当然,这些和服对加菜子而言并没有什么关于母亲的回忆。
因为她从来不曾见过母亲穿过这些和服。
那天,为了防霉通风,姐姐将和服拿出来晾在房间里。
绣花、水纹、友禅※……一件件和服被晾了起来,漂亮的花纹与颜色,仿佛洪水般淹没了整个房间,加菜子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玩耍。
(※友禅:一种染布的技法,特征为花纹多为绚烂美丽的人物、花鸟图画。)
这些美丽的和服与狭小穷酸的客厅一点也不相配。微风吹拂入房,和服的花纹在空中飘荡,独特的香味掠过鼻头,加菜子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一件挂在衣架上、有着胡枝子花纹的和服袖口之中……
咻……一只女性的手从当中缓缓地伸出来。
手于虚空中试图抓住什么似地晃了几下后,又咻地缓缓消失而去。
「像这样。」
加菜子伸出右手,轻轻放松,将她纤长的手指弯曲两、三次。
「我觉得丑陋的母亲好像躲在和服后面,令人毛骨耸然,但实际上并没有,且那只手后来也再也没出现了。」
「可是那只窄袖里的手究竟是……」
「就说了嘛,那是母亲的手啊。我记得很清楚,那只手就是我在医院里见过的手。」
这实在说不通,既然如此……
「那么,前阵子勒住你脖子的,也是你早就不在人世的……」
加菜子看着杉浦一本正经的表情,噗哧地笑了出来。她真是个爱笑的女孩。
「那是姐姐啊。姐姐有时会有奇怪的举动。」
「可是你上次不是说那是你母亲的手?」
「手?——手是母亲的啊。从和服袖口中伸出来,所以是母亲的手。」
「和服?」
「那天姐姐穿着母亲的和服。姐姐虽然很讨厌母亲,可是却经常穿她留下的和服。」
杉浦无法理解加菜子姐姐的心情。明明讨厌母亲到连病危之际也不愿前去探病,却又非常慎重地保存她的遗物,有时还会穿上,真是叫人不解。而且似乎也不是因为在母亲死后对自己的不孝感到后悔。
换作杉浦,恐怕连披在身上都不愿意。
但话又说回来——
「我觉得只要从母亲的和服袖口伸出来的,都是母亲的手。况且母亲到现在也仍然恨着我,从小就勒住我的脖子好几次。」
「好几次?」
「对啊。每次姐姐都会哭着向我道歉。可是从袖子出来的明明就是母亲的手,姐姐根本没有必要道歉呀。」
少女的话前后矛盾,但就她自己看来似乎合乎逻辑。或许在加菜子的心中,母亲和服的袖口与阴间是相连的。任何人的手只要穿过和服袖口就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已逝母亲的畸形之手。
「懂了吗?母亲就是如此恨我呢。」
加菜子异常开朗地说。她咕噜地转了一圈,走进自家大门消失了。
此时在家中等候她的是姐姐,抑或母亲呢?
5
不久,邻家似乎逐渐热闹起来。进入七月以来,连夜有访客,高声争辩不绝于耳。或许被争辩声吓到,而且他也不想听大人的无意义对话,杉浦尽可能地对邻家的状况充耳不闻。久而久之,他对邻家失去了兴趣。而加菜子在家的时间变得愈来愈短,回家时间很不固定,两人也不再有机会见面。
杉浦整天躺在被窝里,被关于白手的种种妄想侵扰,一睡觉就作恶梦。
不知不觉间,他注意到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铺着棉被。
从被窝中——
老而浮肿,丑陋、溃不成样的畸形女……
喀沙喀沙地从被窝中爬出来。
躺着的杉浦完全动弹不得。
畸形女喀沙喀沙地爬近。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喀沙……
女子的脸像杉浦的母亲,
也像是离他而去的妻子,
又像加菜子的姐姐,不,更像加菜子本人。
女子从单薄污秽的睡衣之中,
伸出手来,
勒住杉浦的颈子。
苍白、瘦弱的手指深陷颈子之中。
好痛苦,放开我——杉浦想出声却办不到。
很想喊住手,但叫不出口。
最后终于发出一声大叫时,醒了。他感到全身疲累,体力消耗殆尽,汗水有如瀑布流通全身。杉浦觉得难受,走到檐廊上吹吹风。庭院传来蝉鸣声,是个湿热的夏季午后。
讨人厌的栗树后来并没有做任何处理,就这样任由生长,那幽灵手臂般的枝桎依旧对着邻居家招手。枝极底下是黑墙,杉浦远远地从围墙上半部的边饰壁孔——那个画框中窥视邻家状况。
正巧,看见胡枝子花纹的和服晾着。
心底发毛。
——是那件窄袖和服……
别出现……别出现……
杉浦心中默念,但果不其然,
从窄袖和服之中,一只皎白的手伸了出来。
他紧接着在窄袖的背后——看到一张与加菜子非常相像的秀丽面容。是加菜子姐姐的美丽脸孔。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只是正将晾着的和服收起来而已。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只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光景。
那是加菜子姐姐的手。
那时,勒住加菜子颈子的也是这双手。
杉浦与她的目光相对,发现加菜子的姐姐正在哭泣。
杉浦连忙躲回客厅,躺在长年不收起的棉被上。汗水已经干了。时值盛夏,杉浦的身子却冷冰冰的,还发着抖。
那双手不属于这个世间。
可怕的并非那双手。
而是——
不久,八月到来。
杉浦几乎不进食,身体变得非常虚弱。
一方面因为他没有食欲,但更主要是因为他那时完全不外出,家中能吃的食粮早就吃光了,剩下的也都已经腐坏。何况在这盛夏季节,他将窗户和窗外的遮雨板都全部关上,整天闷在家里,根本就是自杀行为。杉浦的意识逐渐朦胧,变得愈来愈混浊,觉得人生的尽头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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