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想,世上有许多孩子在战火之中失去了家庭,与这些不幸的孩子相比,自己仍旧无比幸福。
「可是将来在论及婚嫁或求职之际,你的境遇或许会产生一些不好的影响。」当杉浦提出他的看法时,加菜子明确地回答:
「我还不到该烦恼这些事的年纪呢。」
的确,对于年方十三的小女孩而言,结婚与求职就像来世一样遥远。她或许多少有过一些想像,但想必非常不真实吧。她恐怕无法想像找到自己人生伴侣、共组家庭、养儿育女的情况会是怎样,且这种想像对现在的加菜子来说也不具任何意义。
是故,即便有着如此不幸的境遇,加菜子也未曾怨恨这个社会。对她而言,素未谋面的父亲根本无从恨起,憎恨善待自己的姐姐与叔叔更是莫名其妙。
只是,如同双亲健在的孩子不懂孤儿的心情,失去父母的加菜子一样也难以理解他们的的心情。
加菜子说,她真的不懂父母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什么是父亲?什么是母亲?对于孩子而言,父母又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虽说活了十三年,多少也了解父母的意义,但不论在知识上有多少理解,终究仅止于一种想像。
「想像终归是想像,永远不会是事实——」
所以加菜子认为,自己还是不可能了解。
如果叔叔代替父亲……
如果姐姐代替母亲……
是否感觉上能更接近一些呢?
遗憾的是,加菜子的叔叔扮演不了父亲角色,姐姐亦是缺乏母性的女子。
无疑地,两人均非常照顾加菜子,呵护得无微不至。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无法取代父母。
加菜子有家人,受到充分的亲情灌溉,所以她绝对不算是个不幸少女——但这并无法改变加菜子失去父母的事实。
——等等,
那么……
——那是母亲的手。
她不是如此说的吗?
迟钝的杉浦在与加菜子道别之后才总算想起少女话中的矛盾。记得加菜子确实是说,那双手是母亲的手,但她也说过母亲早已去世——
——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真有可能发生吗?
当时的杉浦总是在梦幻与现实之间徘徊,所以倒也不怎么觉得恐怖。
第四次见面时加菜子说:
「我还记得两岁时的事情。」
「喔。」
杉浦不甚明白她的语中含意,只好含糊回应。
加菜子曾见过母亲三次。
最早的一次是刚出生不久,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印象,而最后一次见面母亲已经断气了。故真正称得上见面的只有一次,是她两岁时的事。
她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况。
就算当时加菜子年纪尚小,母亲重病入院,前前后后却只去探过一次病——如果这是事实——实在不合常理。
可是加菜子到了最近才觉得这件事很不合常理。
不去探病的理由似乎是因为加菜子的姐姐。据加菜子所言,她的姐姐也只去过医院两次。如果是事实,还比加菜子少了一次呢。而且两次当中,一次是刚入院时,另一次则是母亲去世的时侯。严格说来,加菜子的姐姐从来没去探过病。
照常理判断,这的确相当诡异。
加菜子说她从未问过姐姐不去医院的理由。毕竟年幼不懂事的加菜子无从知悉生前母亲与姐姐之间有过何种芥蒂,稍微长大以后,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探询。如今,已过了将近十年了,状况依然没有改变。
反倒随着时光流逝,往事逐渐风化,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再重要了。即便如今得知两人曾有何过节,依旧于事无补。确实如此,杉浦赞同她的想法。
总之——当时姐姐的态度坚决,年幼懵懂的她虽不知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却也充分地感觉到姐姐厌恶母亲。
所以,带着加菜子去探那唯一一次病的,是叔叔而不是姐姐。由于母亲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姐姐却依然倔强,就是不肯前去探望。叔叔不得已,只好带着年幼的加菜子到医院——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我那时年纪太小,大部分的细节早就忘记了。」
加菜子说。
再怎么说这是她两岁时发生的事情,倒也情有可原,其实杉浦就连她的这些记忆是否真确也仍半信半疑呢。
她以为是事实的记忆,说不定是后来从其他部分混进的讯息进而拼凑而成的。因为加菜子记忆里的医院,是如此地普通,与一般的刻板印象中的医院别无二致,反而更令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刺鼻的药品味。
冰冷的地板与墙壁。
框架生锈的病床。
点滴用的细管。
加菜子回忆中的医院就是一般该有的那副模样。
杉浦无从判断她究竟真的记得,还是医院的刻板印象影响了她的回忆。
她说已经不记得医院的名称与地点了。
当时的她只有两岁,仅留下暧昧模糊的记忆并不奇怪。不过杉浦觉得,少女记忆中关于卧病在床的母亲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因为加菜子回忆中的母亲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极度异常。
加菜子记忆中的母亲非常丑陋。
与加菜子看过的照片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异,宛若别人。
据说母亲患了重病。
但是对当时年幼的加菜子而言,根本没办法理解母亲的病情,只能害怕得发抖。
她怕得想甩开紧握着她的手的叔父迳自逃跑。加菜子说,她当时只敢躲着,紧抱着叔叔的大腿,从背后偷偷观察。
母亲的皮肤缺乏弹性,虽然瘦弱,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浮肿,表情眼神涣散。
她有着一头长而杂乱的蓬发。
身上有一股病人特有的腐败气息。
加菜子的印象中,当时病房里似乎还有其他医生与护士在场,似乎是后来才进房间的。总之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
至于叔叔与母亲说了什么,加菜子则完全没印象。
这也无可奈何。
不久,叔叔拉着加菜子到母亲面前。母亲眼睛似乎看不见,她像坏掉的机械般,动作怪异地将头转向加菜子。
一只与脸部同样松弛的苍白手臂,从脏污的病服中伸了过来。
手指虚弱无力,宛如一根根麻糬捏成的棒状物。
加菜子说这幕情景她记得很清楚。在苍白、接近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静脉动脉等血管有如蜘蛛网布满整只手臂。加菜子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想触摸她的手指。
突然之间,
母亲抓住了加菜子的领子,
大吼:「去死!」
「去死?」杉浦问。
「对,去死。」
年幼的加菜子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全身僵硬。医生与护士慌忙抓住母亲,叔叔也帮忙拉开加菜子。
她的记忆就只到此。
明明不知道何谓「母亲」,加菜子对于已逝的母亲却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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