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这是为了在南方建立属国及殖民地,成为亚细亚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因为自认自己是伟大的,而去贬低自己以外的事物,真是下作之举。
这不合我的兴趣。
结果我们的国家败得一塌糊涂,即使如此,却只有这类偏见仍然保留了下来。
就我所见闻到的社会舆论来看,蔑视、瞧不起亚洲和非洲文化的风潮和想法,似乎仍然根深柢固地留存着。
尽管如此,却又大加吹捧欧美文化,真是教人作呕。
我最痛恨这种心态了。
难道这个国家就不是亚洲边际的岛国吗?我们有了不起到可以嘲笑他国文化吗?然而可疑的秘境探险等题材似乎依旧流行不辍。
什么食人人种、巨大石货,其中也有不少教人喷饭的东西。
我觉得同样地,嘲笑地方文化——不,嘲笑地方本身的风潮,也依然根深柢固。
不管是学者还是识者,在谈论地方文化和习俗时,难道都完全没有博物学式的殖民地偏见吗?不,就别说那些大人物了,在一般对话谈到乡下时,难道就没有半点下流的风俗研究培养出来的歧视观点的残渣吗?
我认为有。
不,这并非单纯的都市人瞧不起乡下人。就连住在乡下地方的人自己,不也会以这类偏颇的观点看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吗?
我觉得会。
或许难以理解,但简而言之,我认为我们有点把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当成了博物学的对象。会以这样的看法去对待地方文化或过去的文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与远古时期大和朝廷蔑视虾夷、熊袭这类对抗势力同质的心情。
不能净说别人。我不能说自己的内心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厌恶自己的这一点。
就因为自己也会这样,所以才厌恶。
我和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物开始来往后,开始意识到这些事情,便想要警惕在不知不觉间心怀偏见的自己。
正因为如此,我总是尽可能小心地不做出那样的发言。
例如东北文化是不服从朝廷的民族建立起来的,所以特别古怪,或是那里保留着都市已经消失的习俗,所以十分贵重——虽然或许的确是如此,但我尽可能避免以这种角度加以看待。
说起来,就算不这么去想,东北也是个好地方。
对我来说,那儿是个魅力无可抵挡的场所。
嗳……
我去到每个地方时,确实是以外人的好奇视线去看陌生的乡间景色以及土着的习俗风俗。可是那是因为我喜欢。
我的确是个旅人,对那些土地的人来说,我是异人。可是我所怀抱的兴趣,与居住在都市的近代人对留存在山村的前近代事物那种博物学式的兴趣并不相同。如同前述,我不说我完全没有偏见,但我觉得还是不同。
我只是喜欢罢了。
太喜欢了。
在无人行经的山中发现奇妙的祠堂,我心跳加速。在土仓库深处找到蒙尘的神像,我悸动不已。在村里听见陌生的太鼓旋律,我血脉贲张。听耆老述说古老传说,我心头雀跃。这是不计较得失利益的。
只是莫名地喜悦。
泥土的香味、荒鄙的景色、乡间神乐的音色、腐朽的祠堂、路边的石佛、奇岩怪石——面对这些事物时,我所感觉到的并非理性的感慨或有所发现这类高尚的情感,而是更原始的欢悦及兴奋。那种感觉酸酸甜甜,好似胸口被揪紧了似的。没错,就近似某种乡愁吗?
嗳,就像我事先预告我无法适切说明的那样,这些词汇也难说是精准地表现出我的心霓。
简而言之,就是合我的体质。
我这个人比起香水味,更爱粪肥味,比起时髦,更爱土气,比起贴磁砖的浴室,更爱野外的露天温泉。
所以,
我并非研究家。
老师自称妖怪研究家,但我不同。
要说的话,我算是传说探访家吧。
虽然不到探险的地步,但仍然算是采访家。
只是个喜爱到处走访的好事之徒。
所以谈论这类深奥的话题其实不合我的性子。不过对我来说,这类思索总是会与那趟恐怖的出羽之旅成双成对地被唤起。所以只要谈起出羽的体验,怎么样就是会想起这些事。
这些暂且搁一边。
总之那个时候——虽然现在也是——东北一带有许多我喜欢的事物。
关于这部分,我想老师也和我相去不远。
老师虽然自称研究家,不过多多良胜五郎并非博物学者,也非风俗史家、民俗学者或人类学者。老师研究的是妖怪。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书特书的,而且我也不可能了解塞满了老师的大肚子的那些难以理解的想法,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二十四小时、成天都在想妖怪的人来说,东北这块土地不可能不是块蛊惑的土地。
下北、津轻、奥羽、羽前、羽后、会津——每个地方都充满了值得一看的景点。
正因为如此,我们一直都把它当成一块禁忌的土地。
理由很简单,我们很有可能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的旅行一向漫无计划、放荡不羁又鲁莽胡来,真的很有可能搞到回不来。
所以……
从群马回来的时候,我们压根儿没想到接下来要去东北。我们心想秋天要旅行的话,就只能南下了。说到南下,四国九州等地方当然也不列入考虑——因为那里对我们来说,也是与东北没什么两样的禁忌之地。关西也很危险,能去的只有更近的地方。
没错,我记得我们两人在归途的车中讨论下次要去神奈川附近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我们在长野放纵过头而被卷入杀人命案,最后还落得向富美求救的丑态,却又在群马多管闲事,前耻未雪,又出了大糗,所以多少也反省了一下。
不,至少我是反省了。老师心里头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至少我是深自反省了。
所以我认真工作。
因为我觉得净是仰赖村木老人的好意,只会愈堕落愈深。
要尽可能多工作一天,靠自己的力量存下军资,然后好好立定计划,在做得到的范围内,从容不迫地旅行——多么美好又健全的想法啊。
如此一来,守备范围就缩小了。从资金和日程来看,也不能去得太远。像这样一考虑,神奈川是个不错的地点。老师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八成啥都没在想——但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
我碰上了一宗事件,让我健全又妥贴的计划全数作废了。
结果我们仿佛受到命运牵引似地——虽然也没这么戏剧性啦——一下子打开了禁忌的门扉,转向东北,涉入了那桩如今回想,仍教人心有余悸的事件。
2
那桩事件的开端,我记得一清二楚。
是接近夏季尾声的事。
我们去参观了以蒲田的电影院为会场举办的卫生展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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