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场采访传说之旅。
从前年的山梨开始,我们巡回长野、群马后,一整个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终于踏入了禁忌的东北地方。
对我们这样的人种来说,东北是块魅力十足的土地。至于为什么,我也举不出具体的论调,不过那块土地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因为那是顽逆之民的土地、因为它与中央相较,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习俗等等——也不是不能像这样煞有介事地说明。虽然隐隐约约,但我也曾有一段时期这么想。
但我现在觉得退一步想,这类言论大多都是源自于带有歧视的观点,是一种出于偏见的想法。
我会改变观念,也是因为与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物深谈之后的结果。
据那个人说,这种想法的根源,是将都市与农村就这样代换为近代与前近代,或将中央和边境的关系就这样与支配和被支配连结在一起,以某种意义来说,是博物学式的观点。
一开始我不太懂。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后,依稀理解了。
所谓博物学,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种动植物及矿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陈列、体系化的学问。不过我听说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时代。
简而言之,就是航海技术发达,能够去到印度、非洲等以往无法到达的未知土地,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惊奇,满怀兴趣地将之携回,陈列在展示架上——这就是博物学的起源。那个时代,冒险家前仆后继地出海冒险,发现了许多事物。
不过,请仔细想想。
虽然叫做发现,但被发现的东西,并非过去就不存在。
发现印度的是谁谁谁,第一个登陆非洲的是谁谁谁。虽然我们都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但这完全是从发现者的角度去看的见解。若是站在被发现的一方去思考,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例如从印度人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说:发现是哪门子说法啊?印度人从祖先代代开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块土地了。
哪有什么发现可言。
实际上,翻开过去的博物志,未开之地的不可思议习俗,或是居住在未开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来与动植物相提并论。
以搜集的一方的观点去看,确实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当讨厌吧。简直被当成了动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学问还是别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罢了。
那么,连称呼其为未开之地的发想也是充满歧视了。什么未曾接触文明、没有文化,我们也满不在乎地这么擅自评断,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谓未开化的土地,换个说法,只是还没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区罢了。
亦即,博物学这门学问与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体两面。换言之,它无法摆脱以近代为主体去看前近代这样的构图讨论。
然后,
我们的国家似乎在稍早之前进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文明开化以来,我们国家仿傚欧美列强,强硬地推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这当然不是坏事。只是虽然不是坏事,但我也觉得那是场牛头不对马嘴的近代化。
那说穿了就是想要从被搜集的一方跻身到搜集的一方。
我们的国家慌慌张张地从搜集物转变为搜集者了。
不过,
我们的国家第一个搜集的,看来是我们自己。
显然是急坏了。
是想让国民尽早拥有身为近代人的自觉吗?我是不太了解,不过做为殷蒙手段,博物学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也就是透过将前近代——过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让人认识到近代——现代有多么优秀的手法。
那是迷信、那不科学、那种规矩毫无根据、相信那种事是无知蒙昧的证据——明治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否定江户时代。他们是为了否定,才搜集过去加以陈列。并上圆了博土会跑遍全国各个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柢,也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
陈列对象的前近代象征从过去转移到了边境。现在与过去这样的垂直轴,转变为都市与边境这样的水平轴了。某某处的深山里,还留有怎么样野蛮的习俗,某某处的村子里,还遵守着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江户时代已经失去了真实感,所以开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寻找比较对象了。
无论是江户还是乡下地方,不管怎么样,我们国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过搜集陈列自国的情状加以确认。
这就像看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脸,嘲笑丑陋一样。
不过好笑的地方就在于看的主体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脸。看的人不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种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些一般被称为风俗研究。
风俗研究,或是风俗史研究,原本应该是限定一个时代或地点,加以研究它的习俗文化的学问吧。所以说是也的确算是,不过最好还是把原本的风俗学和当时流行的风俗性读物当成不同的两样东西。但是称它为博物学可能会令人有所抵抗,和民俗学道门也不同,所以或许也只能这么称呼了。总之,滑稽打趣地介绍各地方习俗的低俗读物,推陈出新,不停地出版问世。
如今回头去读那些东西,我觉得真是充满歧视,而且极为下流低俗,令人质疑,可是仔细想想,若说过去难道就没有同样的东西吗?也并非如此。
例如会在节日等活动中出现的见世物※展览。
〔※一种展示珍奇物品,或表演杂技、魔术等等的活动设施,流行于江户时代,可以说是揉杂了怪胎秀、动物园、马戏团、鬼屋、美术馆等等的展览活动设施。〕
在某地捕获的大鼬、在哪里出生的熊姑娘、在某处成长的蜘蛛女——这些东西,不管是捕获、生出或成长的地点,全都是远离都市的边境。
大众自古就非常喜爱这样的东西,喜好怪异另类事物的风潮几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风俗研究,就是回应了人们这部分的欲望。
结果这类大众喜好的珍奇、耽奇观点,
似乎确实融入了一部分的风俗研究,并传承下来。证据就是,风俗研究的研究对象,后来就扩大到犯罪、变态等猎奇领域了。
大正到昭和初期创刊的风俗杂志等等,完全就是变态心理与猎奇犯罪报导的大游行。
不久后,这类低俗的风俗研究,仿佛效法它的基础博物学,将它好奇的视线转向海外边境。低俗的风俗研究历经自国过去的黑暗、自国边境的黑暗,以及变态心理猎奇犯罪——这是都会的黑暗以及个人内在的黑暗吧——终于将它的触手伸向了海外边境的黑暗了。
可能是国内已经难以觅得未踏的边境,或文化蛮荒的际涯之处了。虽然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了,但若是国内的题材,也不能随便胡诌一通吧。
更进一步说的话,我觉得这也与战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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