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说到妖怪……」老师说,从宝贝万分地带来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书。
是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
「喏……沼上,你看这个。」
「这不是手之目吗?」
老师出示的,是画有那个妖怪手之目的一页。
「是啊,是手之目,」老师得意洋洋地说,「绘卷物里也可以看到形貌和这个相同的妖怪画,绘卷物的成立年代不详,所以也不能一概说石燕是取材自《诸国百物语》而画的,但他应该知道《诸国百物语》的故事,不是吗?」
「唔,或许吧。」
「不是或许,就是这样。在《诸国百物语》里面,妖怪追了上来。这是恐怖的妖怪呐。可是喏,石燕在这张画里头画了芒草对吧?这芒草的意思是,以为是幽灵,细瞧其实是枯尾花。」
我说我不懂,老师便嘲笑我说「真笨」。
「你看看芒草生长的样子,这跟花牌的图案一模一样啊。这是影射和尚牌啊。所以啦,站在芒草里头的也是和尚吧。《诸国百物语》里的妖怪是白发,但这张图是光头和尚啊。」
「他是光头没错,可是座头本来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不是这样啦。这意思是光头——也就是输光光的意思啦。被赌博拔光骨头——沉迷赌博,输个精光。这是在说,恐怖的其实不是妖怪,而是手目啊。」
「手目是什么?」
「呵呵呵。」老师笑了,「歌留多赌博中,有种把对自己有利的牌切混进去的技法,就叫做手目。换言之……像你或那个按摩师傅的技俩,就叫做手目。从这个字衍生出来,赌博中的所有老千手法、诈欺行为,全都叫做手目——诈。露出手目,意思就是耍老千曝光。」
那个人也是露出手目了——老师说。
「嗳,所以这张图呢,从手之目这样的标题开始,就是在表现老千赌博。而图案呢,是个手上长着眼睛的和尚站在芒草原,不是吗?这个啊,是暗藏了好几重有关这类赌博寓意的图画啊,沼上!」
「可是在石燕以前,不是也有一样的妖怪画吗?」
「那很可疑。」老师说,「你说的是手目坊主对吧?那真的是早于石燕以前的画吗?这一点值得商榷。」
「是吗?」
「就是啊,疑似石燕参考过的绘卷物有好几种,对吧?的确,与那些同系统的绘卷物里有手目坊主这样的妖怪。可是并不是全部都有,而且制作年代也不明确。与其说不明确,显然比较旧的绘卷,都找不到手目坊主啊。」
「石燕的手之目……比较早吗?」
「应该吧?也有可能石燕所画的充满寓意的图画意义没怎么被人看出来,只被当成了一种妖怪,就这样传画下去啊。」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不,被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应该如此。
「那,这个手之目……也是石燕的创作吗?」
「我无法断定啦。再说,就算这是从石燕以前就有的妖怪——古时候就广为人知的妖怪,应该也一样是拥有这类赌博寓意的妖怪吧。因为这是手目坊主啊。」
「怎么说?」
「换句话说,就是诈欺座头吧?说到座头,就是放款业者嘛。不管是诈欺赌博还是诈欺高利贷,不管怎么样,都是跟钱有关的妖怪啦。沼上,我啊,那个时候在那儿看到那个按摩师傅的模样,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什么?」
「就是啊,」老师加重了口气,「我想到了诈欺座头,耍诈的光头和尚——手之目的真面目啦。不瞒你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件事的啦。」
——啊!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小的认输了。
根本是误打误撞嘛。
「什……什么策略、什么识破,喂!说什么识破真面目,识破的也是妖怪的真面目嘛!老师你啊,结果根本只是满脑子妖怪罢了嘛!」
「可是托老师的福,沼上才得救了不是吗?」富美一本正经地说。
唔,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更教人气愤不是吗?
「哎呀,真是个大收获。」
老师用力点头,吃起白萝卜。
我和富美面面相觑……
结果笑了出来。
宴会持续着。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
但我觉得这座村子不会有事。
古库里婆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④
#插图
僧妻名梵嫂之由
事见辍耕录
某山寺七代以前住持所爱梵嫂
居于寺库里,盗檀越※之米钱
〔※源于梵语,施主之意。〕
剥新死之尸皮为饵食
其骇人更胜三途河之夺衣婆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每一忆起当时,我现在仍会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背脊一阵阴凉,连腿上的旧伤都好似隐隐作痛起来。
说夸张点,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哦,我会特地声明「说夸张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过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来说嘴,但若是以这短短的生命尺度来衡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最大的一场危机。
再怎么说,那个时候我都差点送命了。
不,差点送命的场面,我已经遭遇过好几回了。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风雨时,在长野的雪中迷路时,我都以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错一步,我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更甚于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战争被送上了最前线。好几个战友在我眼前丧命。我真的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
但是,比起在枪林弹雨中仓皇奔逃时的记忆,不知为何,当时的记忆更教我害怕。
我不知道今后我还能活上几年,所以,唔,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卷入比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时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过总而言之,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个事件毫不夸张,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场危机。
那是……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秋天。
事件发生在出羽。
当时我们人在出羽,是山形县。
之所以不说我,而是复数形我们,是因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个同伴。至于那个同伴究竟是谁,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提,不过就像大多数人所猜测的,就是那个家伙。
那家伙……
多多良胜五郎大师。
我们那拥有傲视全世界的腰围以及傲人无益杂学知识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大师其人。
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场难得的远行,但却扫兴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跑去山形,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还没倒错到喜欢跟那种矮肥短欧吉桑两个人一起出游的程度。当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师,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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