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市先生不是说过——没有任何人丧命是值得的?」
「我怎不记得?」
「我听闻先生曾言——哪管是什么时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儿。哪管一个人是奸诈狡猾还是奸邪、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
这番话可真是天真,阿甲继续说道:
「虽然天真,但我亦甚为认同。今回的事件也是如此。被迫下海的姑娘们的确堪怜。但改个方向观之,亦可说她们实为自作自受,反正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而将这些姑娘们推入火坑的音吉大爷,虽为此感到痛心,但亦是自作自受。无从向阿元夫人表达情意,却又不愿斩断这情根,此外,对众姑娘还诚心善待。导致事态无可收拾的,正是他的如此态度。至于阿元夫人——噢,若就某个方向审视此事,或许阿元夫人才最是堪怜。然其所作所为,毕竟是滔天大罪——」
若能活着让此事有个解决,乃是最善,阿甲说道:
「可惜两人皆命丧黄泉。若再算上阿叶小姐的自缢未遂——未免也赔上过多人命,又市先生……」
人死是不能偿罪的——
话毕,阿甲定睛直视又市,继续说道:
「阿元夫人死于阿叶姑娘之手。即便纯属过失,杀了人毕竟是杀了人。此外,若欲归根究柢,阿叶姑娘方为导致此事如此收场的元凶。人幸或不幸,皆取决于一己之行止。阿叶姑娘的不幸,既怪不得音吉大爷,亦怪不得阿元夫人。」
「若是如此,为何要大费周章设这么个局?」
又市仍欲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不只如此,还吩咐阿叶把这当一场梦。难不成是要她一辈子活在梦里?还真是天真得令人害臊呀。」
阿甲面露微笑回道:
「没错,咱们的确将当晚的惨祸转为梦境一场。如真似梦,如梦似真。不过,又市先生,那不过是给世间的交代。阿叶姑娘亲身经历的真相——是如何也改不来的。」
「果真——还是改不来?」
哪可能改得来?
阿叶毕生都将背负这条人命。
「真相仅存于个人心中。街坊巷弄间则是有幻有梦,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既然如此——阿叶姑娘今后——就该一辈子活在自个儿心里的真相中——先生说是不是?」
「反正——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
「是的。咱们不过是借着于街坊巷弄间造梦——即捏造巷说,尽可能供阿叶姑娘活得安稳些罢了。」
「以三十两的代价?」
「说到这笔损料——」
阿甲向背后的角助使了个眼色。是,角助一应声,立即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只袱纱包塞入又市手中。
「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找给你的零钱,又市大爷。」
「零钱?喂,什么零钱?」
闻言,又市这才收下原本欲推回的袱纱包,解开来瞧瞧。
只感觉这只袱纱包拿起来沉甸甸的。
里头包的,竟是十三枚小判。
「喂喂——这究竟是……?」
是属于先生的银两,阿甲说道:
「是今早送到咱们店内来的。原本有四十两,扣除应向先生收取的二十七两后——就剩下这十三两,在此悉数奉还。」
「送去的?我可没送这种东西去呀。如此钜款,我何来能耐——」
是阿叶姑娘送来的,角助说道。
「阿——阿叶?」
「阿叶姑娘似乎再度卖身了,为此收到了这四十两。」
「这——?」
又市转头回望,但背后当然是空无一人。
左右张望,左右当然也不见任何人影——
阿叶并不在场。
「这未免也太——」
至于她是进了哪家娼馆,或是成了冈场所或宿场的娼妓,就不得而知了,阿甲说道。
「她竟然——将自己给卖了?」
「请别误会,又市先生。阿叶姑娘这回卖身,绝非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遵从规矩。」
「规、规矩?阿叶好不容易才成了自由之身——」
不对。
阿叶哪可能得到自由?不,论自由,阿叶原本就是自由的。束缚阿叶的,正是阿叶自己,往后阿叶也得终生在自己的束缚下度日。
「这、这笔银两——」
「阿叶姑娘并未留下任何书简,仅附上一纸便笺——上书又市大爷惠存几个字。故此……」
这笔银两,是属于先生的。
——是给我的?
阿甲定睛直视着又市。
又市默默地将袱纱包塞入怀中。
阿甲再次泛起一抹微笑。
「不知又市先生——往后是否还可能助咱们阎魔屋办些损料差事?」
「什么?」
「先生天真的性子——以及能逞口舌,却手腕奇弱这点,让我认为或可邀先生同咱们共事。」
阿甲说这番话时——眼中并不带分毫笑意。
「其实——方才我亦邀林藏先生同来共事。先生在京都或许有小有名气,幸好在江户尚不为人所熟知,此点也正好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
「咱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损料屋的行规,是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万万不可同与那圈子牵连者有任何往来。」
「究竟——是要我办些什么样的差事?」
「需要先生代办的,便是——」
于街坊巷弄间织梦,阿甲说道。
「织梦?」
又市朝地上蹬了一脚。
「呿。这等事儿甭找我办。像是这回这等荒唐把戏,我可一点儿也不像插手。瞧长耳老头儿那些个无聊把戏,又是身躯膨胀,又是教婆娘给压死什么的,直教人笑掉大牙,只骗得了几个娃儿罢了。」
「听来——先生是毫无意愿?」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你方才一下数落我天真,一下数落我手腕奇弱,殊不知这差事若是由我来扛,铁定能办得比你们好上几倍。怨恨、苦痛、眷恋,只要变出一段巷弄奇谈,包准悉数一笔抹消——哪还需要布置什么荒唐把戏?无须大费周章设这等滑稽滥局,一切便能圆满收拾。瞧我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凭这舌灿莲花,便足够我吃遍天下——」
可别小看大爷我小股潜又市呀,又市大言不惭地吹嘘了一阵,话毕,便抬头仰望起身旁这株柳树。
今夜暖风阵阵,天际不见半点星辰。
没错。
——反正我是个小股潜。
空有满腔大志,空有一身干劲,也成就不了什么大事儿。
先生愿意加入么?角助问道。
「听来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大爷我就姑且试试罢。不过,无酬的活儿我不干,该收的银两我可不会客气。林藏那家伙就甭找了,有他在只会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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