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_[日]京极夏彦【完结】(43)

阅读记录

  的确堪怜,仲藏喃喃说道:

  「记得——不是才五岁还是什么的?」

  「有个男仆说看了直教人同情,他连泪都流下来了。总之,阿又,这阿缝夫人的说辞可是真的,大抵都不是谎言。」

  「且慢,姓林的。」

  又市伸手打岔道:

  「意即,西川家中的人——知道娃儿是遭虐致死的?」

  「并不知道。」

  「为何不知道?」

  「西田似受嘱咐不得声张。」

  「受谁嘱咐?」

  「应该是婆婆罢。」

  「婆婆?为何是婆婆?」

  还不是为了保全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应非如此,林藏旋即否定道。

  「并非如此?」

  「这……要说完全不是为了这个,或许多少有些。但这并非主要原因。这婆婆命西田缄口,并非为了保全家门体面,而是为了包庇媳妇儿。」

  「为了保护媳妇儿?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媳妇儿可是犯了杀害婆婆爱孙、夫君承家长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哩。」

  「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我问的是这婆婆为何要包庇仇人?」

  「阿又,你还真是个傻子。」

  林藏缩了缩鼻子,两眼朝又市紧盯了起来。

  「为、为何说我是傻子?」

  「人情这东西哪里这么简单?你想想,这婆婆可是对媳妇儿甚是钟意。明知门不当户不对,还是硬将这房媳妇儿娶过门的,其实是这婆婆。噢,或许夫君自个儿也有意,但没有婆婆的许可,亲事也绝无可能谈得成。别说是谈,媒妁连想提这门亲事,也是门儿都没有。此外,这名日俊政的夫君,也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孝子。老母若是不答应,绝对是恭敬从命。正是因婆婆看得合眼,才得以娶阿缝夫人过门。」

  「但——」

  「别忘了,这媳妇儿不仅教婆婆疼爱有加,教夫君甚是合意,连下女小厮对其也是至为景仰。况且——还产下了个儿子。」

  「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瞧你说什么傻话?这当然是大有关系。这阿缝夫人——除了这唯一一回过错,可是个无懈可击的媳妇儿呀。」

  「即便仅犯了一回——这已是个无可弥补的过错不是?」

  杀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是没错。娃儿都已经死了。不过,阿又,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是揪出阿缝夫人罪愆,对其休妻、量刑——难道就能换回死去的娃儿?难道还能再觅得一个更好的媳妇儿?难道有办法扶养嗷嗷待哺的娃儿?」

  这——的确不无道理。

  就这点而言,报仇的确是个愚蠢之举,这道理又市并不是不懂。但虽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是无法泯灭的。人毕竟愚蠢,有时就是会为非理法的执念所缚,无法理性判断损益。

  再者。

  「这道理——说不通不是么?」

  道理?——林藏一脸纳闷地说道:

  「喂,阿又,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字眼。你这家伙哪懂得讲什么道理?」

  说什么废话?又市回答:

  「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讲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决定。」

  「喂,你仔细想想。家门的清誉、武家的体面——一听见这些个大道理,咱们这种人便要斥为无稽,但即便是商人或庄稼汉,不也都得讲究这些?倘若店家毁了商誉,把客官都给吓跑,哪还做得了生意?同理,庄稼汉坏了村内规矩,遭邻里断绝往来,日子哪还过下去?武家也是同样道理。并不是在抬举武家,但这些家伙可是天天活在罢免官位或废除家门的威胁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这种打击。即便尚有娃儿嗷嗷待哺,一家也可能就此沦落街头。即便道理说得通,还是有损无利。」

  林藏说的有理,长耳说道:

  「世间人情冷如冰。从上到下,都视他人不幸为乐子。武士本就是靠体面吃饭的,绝非凭一己好恶挑险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对已逝娃儿的思念——或许依这道理行事方为妥当。」

  「为了还活着的孙子,放下死了的孙子?」

  这种事哪可能这么容易办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此。」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林藏将指头贴在薄薄的嘴唇上说道:

  「因此,这媳妇儿的为人,才是最该考量的不是?倘若这阿缝夫人平日是个素行不良、性子别扭、人见人怕的恶媳妇儿,想必无人会轻易放下。这么个混帐东西,万万不可饶恕——想必大家都要如此认为。不仅如此,还可能闹上媳妇儿娘家,开诚布公向官府提诉,闹到自己颜面扫地也不足惜。因此,正如你所说,这道理才说得过去。之所以没这么做——」

  不就是阿缝夫人已被视为重要家人么?林藏感叹一句,继续说道:

  「自家子女犯了过错,力图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们俩想想,她面对的并非什么仇人,而是爱子的媳妇儿、爱孙的娘,何况一家对阿缝夫人还视为己出,甚是疼爱。两相权衡,一家将选择哪一头,根本是不辩自明。」

  「那么——总而言之,咱们这委托人将娃儿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实情?」

  「没错,其他家人俱是浑然不察。且已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缝夫人本人亦不知情。」

  林藏如此总结道。

  【参】

  怎么又是桩麻烦差事?个头矮小的老人不住蹭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倘若下颚蓄须,这会是个自然的动作,但老人的下巴却是一片光溜溜的。

  这下又市造访的,是久濑棠庵位于下谷(注9)的草庵——虽然不过是一户长屋。

  久濑棠庵自称是个曾为儒学者的本草学者,但真正身分则无人知晓。虽然此人博学多闻,看来的确有学者的架势,但总教人无法参透他究竟是靠什么样的差事维生。

  总之,此人虽身世成谜,但也和又市及长耳同样为阎魔屋干活。

  「好罢。两位要老夫帮些什么忙?」

  「你不是个学者?角助曾言只要不是正经事儿,你什么都清楚。故此——想向你借点儿知识。」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高尖的嗓音笑道:

  「向老夫借知识?」

  「否则还有什么好借的?瞧你这地方,看来和咱们一样一贫如洗,还生得这副寒酸德行。既没有怪力武艺,也没有万贯家财,看得咱们反而都想借你点儿东西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说得没错?」

  「老夫是靠这个餬口的。」

  老人伸出食指,朝自己的太阳穴上敲了敲。

  「靠脑袋——?」

  「没错。诚如你所言,老夫从未举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几乎要连两腿该如何跑也给忘了,饭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时尽可能维持不动。」

  「听来活像条鱼干似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京极夏彦 京极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