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像条鱼干。动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补些什么。少了就得补足,若不补足,迟早消耗殆尽。此乃世间常理。人不都是饿了就得吃?」
「因此,你尽可能维持肚子不饿?」
你这家伙未免也太滑稽了罢,又市高声大笑道。
「总而言之,天地万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处流,黑夜无日照。万物皆是用了减损,存了增多。正因用了要减损,方有损料产生。」
「这不是废话?」
「不过,有两种东西是违反这道理的。」
话毕,棠庵睁大了双眼。
接着又朝太阳穴上敲了敲。
「就是此处。」
接着又指向胸口。
「以及此处。」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知,与情——」
「情——?」
「没错。容老夫打个比方;存货入仓,只要有进无出,终将被完全填满,无法容纳更多货物,哪管仓库再怎么大,都是同样道理。但知识再如何蓄积,也不至于填满。再怎么学习,脑袋也不会膨胀。累积新知,能够永无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至于减少。倘若使用过度将使知识减少,贤者的脑袋岂不是马上要空无一物?」
「你们这些学者还真是麻烦。」
「的确麻烦。至于此处。」
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说道:
「欲望、执念一类东西,同样毫无际限。此外,情爱亦是如此。亲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欲、财欲、名欲,反之则有恨、怨、嫉、妒,可谓永无止境。既可能无限膨胀,亦可能无故消弭。」
「人岂能以道理论断?」
「的确不能。硬是以理道断,必将有所扭曲,总会有哪儿不对头。而人,便是对此佯装视而不见,或行妥适压抑,方能安稳度日。对此类情况,老夫极不拿手。」
「极不拿手?」
「意即,老夫常时避免碰触人情、脾气:心境什么的,仅以此处面对。」
棠庵指向额头,继续说道:
「因此,今见又市先生登门造访,谈起西川家之事,老夫本人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询问的,是那阿缝夫人、或名日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无从回答。为何有如此言动、如何使众人心服——此类问题,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释虽是轻而易举,但却无一可妥善证明。凡是心境问题,往往连当事人自身亦无法论断。就连自己也无从理解,解释当然可能时时生变。故此,先生您……」
即便是红的,也能轻而易举将之说成白的,老人说道。
「是没错。」
又市最擅长的技俩——便是舌灿莲花以说服他人。
「为人所欺,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闻虚实,便对其深信不疑?」
「若被看出虚实,哪还骗得了人?」
「人心本就暧昧难清。自己作何想法、有何感觉、执著于自我、深信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这类话人人都说,实不过是自我欺骗,悉数实为错觉。不过是丝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实,故未察觉自己受骗而已。今回,两位想必也是代委托人行骗。总之,两位今回行骗,必是有所目的。」
想必——的确是如此。
「行骗并非老夫所长。」
棠庵说道。
「真是如此?瞧你上回不是才将几个商人及同心骗得团团转的?还信口瞎说,罗织了那段寝肥还是什么东西的——」
当时棠庵的确煞有介事地编出一段说法,硬是将长耳布置的幼稚机关说成了真有其事。仅凭一张嘴,便让一伙人听得心服口服。
「那桩——的确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老夫并非信口雌黄,不过是陈述一己所知。老夫当时所陈,悉数是诸国口传、笔述之见闻。至于如何论断虚实、如何看待解释,就端看听者个人判断了。」
「真、真是真有其事?」
怎么听都像无稽之谈。
不仅是荒诞无稽,且未免过于巧合。
当然是真有其事,棠庵回答。
「听来如此荒诞——岂可能真有其事?」
「正确说来,应说是一度被信为真有其事。某些地域传说其事属实,有些人认为其事属实。然若理解天地万物之理,便可辨明实为荒诞无稽。」
——原来他自个儿也不信。
「意即,这并非你自个儿罗织的无稽之谈?」
「没错。若纯为老夫所罗织,外人只消一番罗列检视,纯属虚构便不辩自明。此类陈述之真伪,仅需略事调查,便能轻易辨明。如此一来,老夫不仅无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为学者之资格,甚至可能得面对国法制裁。毫无依据信口雌黄,终将使老夫信誉尽失。此类言说,或能投讲释师(注10)、戏作者(注11)所好,但绘草纸(注12)或舞台戏码,可无法视为证据。听似无稽却有史料佐证者,老夫这等学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学者之口,便较能取信于人。」
原来如此——
他的招敷原来得这么用,又市恍然大悟。
「那么——」
可愿意把这知识借给咱们?又市问道。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识借了也不会短少。只要有银两当酬劳,需要多少老夫都乐于出借。好罢,两位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知识?」
话毕,棠庵再度蹭起下巴来。
真希望他长了胡子。
「且慢。」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两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噢?你是指为那一家医病的大夫?没错,就这名字。你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是个庸医。」
「大夫有哪个不是庸医?」
「绝无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条船。此人医术尚称高明。」
「是么?这种家伙,不都和阴阳师、咒术师一个样?个个阴阳怪气的。」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难以理论断,但身躯可就不同。若有哪儿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将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于恶化。至于兰学(注13),则是将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诊治并非毫无疗效。不过,若理由为精神方面,便须假咒术之力,方能收效。」
「原来如此——」
听来和木匠没什么两样,又市说道。没错,老人回答:
「因此,坊间庸医,不是知识不足,便是技量不足,总有一方略有欠缺。若非因不谙此病而无法诊治,便是技量不足而无从医之。即便如此,仍自称能治愈此病者,便是庸医。」
「尾扇也是有所欠缺?可是医术不够高明?」
「此人医术高明,知识甚丰。但独缺人情。」
「人情——」
「即认为大夫有义务医好病患、减轻其痛楚的同情与悲悯之情。事实上,身为大夫最重要的,就属这点。若以此为动机,有助于增长知识、琢磨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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