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可得讲究体面,再者,藩与藩之间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过是个小藩,隔邻屋舍的石高俸禄可是有他们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难,根本无计可施。若是教幕府给知道了,只怕还要遭到勒令撤藩哩。」
——就为这么件小事儿。
「为这么件小事儿,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只说不无可能。又市,世间道理可不似咱们想像得那么简单。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酿成巨浪。有时只消放个屁,就能毁灭全村哩。」
这不过是个笑话吧?又市驳斥道。未必是笑话,林藏立刻回嘴道:
「或许有些时候,区区一只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鸣动,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将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实乃人之常情。」
「那臭老头切腹自尽,哪是防范巨浪之策?」
「我只说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银两收拾纰漏,乃因对其而言,至关重要的是银两。对武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则是体面,因此只得以性命收拾。」
「另一藩根本未遭蒙任何损失。」
「你这傻子。试想,自己出了个纰漏,教客人损失了十两。若是个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赔偿二十两以表歉意,人情就是这么做来的。武家也是如此。教人蒙羞,便得赔上这耻辱的双倍代价。切腹的确是最后手段,但都做到了这地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这臭老头的纰漏,可就不再仅是这老头自个儿的责任,而得由藩主殿下、甚至全藩上下来承担。」
左门可是位高权重哪,林藏继续说道: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大概成不了什么问题。偏偏那家伙是个上头仅有笔头家老(注5)与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闭门蝥居,想必不足以收拾这等纰漏。没株连九族,已属万幸。」
——株连九族。
想必左门自个儿也有妻小吧。
还是不服气?林藏气势汹汹地继续说道:
「总之,管他什么藩国体面、武士声誉的,把这些个大话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论那臭老头,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个屁,就要切腹自尽了。武家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而咱们做的,正是刻意让一个武士背负上莫大的耻辱,原本就该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而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家伙,想必也都晓得这道理。那些个庄稼汉或许没想到那臭老头会如此自我了断,但想必也不会为这过了头的结果内疚分毫。」
「难道会和方才的你一样大喊快哉?」
有此可能,林藏断言道:
「即便填平了损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反正报复这种事儿,做得过头了反而更好。不是么?」
「咱们可不是代人报复的寻仇人。」
有什么两样?林藏说道:
「填平损失和报复本就没什么两样。不都同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即便是报复,这回咱们也做过头了。」
我倒认为还不够本哩,林藏回道。
「都让那臭老头蒙羞、自尽,还让他家人颜面无光了,难道还不够本?」
「你在装什么清高?咱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匡正世风的义举,凡事顾此便要失彼,咱们这回此彼兼顾、完满收拾,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了。」
这——
又市当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装清高,不过是质疑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当,纳闷是否有更好的法子办好这桩差事。倘若事后再多做点儿安排,想必便不至换来这么个结局。
——报复哪能解决什么?
仅靠这一来一往的,忿恨与苦痛注定依旧。即便得怪先闹事的一方起的头,到头来双方仍是什么也没解决,不过是忿恨与苦痛的你来我往罢了。
反正我就是想不透。
又市喃喃自语道。
【贰】
翌日。
又市前去下谷,造访本草学者久濑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时还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但却不时助阎魔屋暗地里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见他事实上是个教人难以测度、难以应付的老头儿。
不论何时造访,总见棠庵蜷着身子在读书。由一身模样看来不似在经商,教人难以猜测其究竟是靠什么餬口,活像个饮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总而言之,此人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但说棠庵是个遁世离群的隐士,似乎又非如此,事实上生性豁达,又带几分孩子气。又市所欣赏的,正是他这性子。
老头儿,我又来打扰了,又市招呼一声,拉开肮脏长屋那扇制工粗糙的拉门,果然又见棠庵窝在书堆中翻查书卷。
「嗅,又市先生,留神点儿。」
棠庵罕见地扬声高喊道。
仿佛为了阻挡来者入内似的,只见土间置有一个怪东西。
其看似一只倒卧地上的竹笼,上头还插有两支便于肩挑的粗竹竿。虽然比押解囚犯用的笼子小了些,但网格甚细,扎工也够结实。
「这是什么东西?」
又市凑近端详,这下笼子微微晃动起来,笼内也宪率作响。
「里、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不是嘱咐你留神了么?若是鼻头给咬了一口,我可不赔偿。」
「咬一口?原来是捕了头畜生来。瞧老头儿这身残躯瘦骨,何苦逞强扮猎师?」
并非我捕来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吹嘘着为避免饥饿而尽可能维持不动的老头儿,哪可能出外狩猎?不过,关这笼里的究竟是獾、兔、还是鸟——?」
又市谨慎地朝笼内窥探,只见笼内有只看似仔犬的畜生微微一动。
「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只水獭?要说是耗子,似乎又大了点儿。」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甭同我开玩笑。」
「六十年来,老夫似乎没开过任何玩笑。」
「少唬弄我。喂,雷不是个生得像鬼似的东西?生得一张活像大津绘(注6)上的鬼脸,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这模样?」
「那是降雷的神,笼内的是神降的雷。」
「噢。」
这番解释还是教人听不明白。
算了,你就进来吧,老人说道。
又市绕过笼子走进土间,再伸手隔着笼子拉上了门。
「好了,这神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雷了?」
「雷?难不成是来偷咱们肚脐的?」
又市将研钵以及生药袋一把推开,在杨杨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可有谁肚脐被偷了?棠庵接着说道:
「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脐,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许是老夫孤陋寡闻,至今没见过任何人少了肚脐。倘若雷神真会盗人肚脐,老天爷打这么多雷,咱们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人没了肚脐才是。」
「甭白费力气讲道理了,我也不信这偷肚脐的鬼话。瞧我天生穷得这副德行,一辈子连蚊帐都没得挂。若雷真能偷人肚脐,早把我肚子上这只给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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