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老夫正是在年届花甲前夕封笔的。
封笔后,老夫便窝身家中,以终日阅读自己年少时之怪异见闻、或他人撰写之珍奇巷说为乐,一路活到了这把年纪。
是的。
将自己所见所闻加以记载,便成了物语。
而一切物语均为虚构,绝非事实。
而百物语——一如其名,亦是物语。
没错。
犹如于虚构与现实之间,造出一模棱两可之场域。
百物语即为以此为目的之咒术。
噢,或许有人视其为召唤妖物之法术。妖物这东西即便存在,亦是超越人智所能想象,绝非凭人之手便可操弄。故召唤妖物之手法,当然要被视为咒术。
不过。
妖怪这东西,亦属虚构。
这道理在江户是人人知晓。
无人相信妖物果真存在。
或许这番话出人意料,维新后,世人反倒较昔日更相信妖怪的确存在。噢,虽然人人坚称,鬼神之说纯属迷信,世上绝无妖怪幽魂,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罢了。但这纯粹是为了不如此坚决主张,便难以理解世上无鬼神一事使然。
往昔可不是如此。
世间无鬼神的事实,可是人人皆知。
可是因古人较为诚实正直?是的,当然是较为纯朴。因此,方有荒野妖物皆止于箱根之外这句俗谚。江户人认为,唯有乡巴佬才相信世上真有鬼怪。
但实际上,乡下百姓也和江户的城里人一样,不相信世上有这些个东西。
是的。老夫当然也不认为世上真有鬼怪。
不过,多年前倒曾听闻又市先生说过以下这番话。
世间生活本是悲苦。
故此,人非得欺骗自我、并于同时欺骗他人,方能安然度日。
亦即,世间一切本是谎言。若诚心相信这些个谎言,人生终将现破绽。
话虽如此,若斥万般谎言为虚假,悲伤痛楚又将使人痛不欲生。
是的。故此——又市先生表示,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唯有如此活于梦中,人方能安然度日——
因此,妖物之说虽为谎言,但妖物的确存在。
没错。
凡事仅需加以叙述,便将成为物语。
百物语之用意,则为借叙述连篇物语,使诸事于现实与谎言之间往返流转。
没错,不仅是移转,尚须能回返。总之,若仅能将之移至他处,却无法将之迁返,将是了无意义。
毕竟,包袱不能总是背在身上。
终究得找个地方放下。
方才,老夫亦曾提及须先确保安全。百物语能在述至九十九则时及时打住,便可供人判定此说纯属虚构。没错,若是虚构,必不至于有什么异象发生。即便真有,亦是仅于人心,实际上绝不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儿。
是的。若不能如此,这便不再是个咒术了。
没错。咒术之本意,乃供人自由操弄原属未知领域之事物。若仅能将事物移至他处却无法迁返,便称不上自由操弄了。
故此,百物语乃一将失败之可能性纳入考量的咒术。
算得上是个极为合理的咒术罢。即便无法召徕任何异象,但这绝非失败。
重要的,乃是如何执行。
没错没错。
故此,这回正马先生的判断,不愧是慧眼独具。
是的。
总之,该怎么说呢。
老夫——年少时曾浪迹诸国,于梦与现实之间、夜与昼之间频频往返,噢,不过……
想必是疲倦了罢。
或许是对梦过于恋栈,仅想于其间苟活。
是的。
到头来,沦为仅于书卷之中苟活。
老夫不乐见百物语闭幕。哪管述足百则是否将起异象,均不愿见其就此告终。故此,方才试图将之加以保留。
这便是老夫未出版百物语的理由。
只愿于物语之中频频流转。
或许,亦打算就此终老一生罢。想必就是如此。
自此,老夫便未曾离开江户。不,就连房门也几乎没踏出过半步。
没错,正是如此。
封笔后至收养小夜之间那些年里,老夫可是一步也没踏出过京桥店家内的小屋。唉,也不知是因自己生性胆小,还是不擅于做结论。
噢,就别再提老夫的事儿了。
咱们回头谈谈百物语罢。
唉。
至于稍早提及的青纸灯笼及灯芯。
两者应算得上是标准规矩罢。
是的,而且还是源自江户的规矩。应是江户的文化人所创的法式罢。
噢?
不不,这绝称不上是高尚的规矩。
百物语这游戏,并非仅限于有教之士间流传。没错。
想必在乡间,也有类似的规矩流传。于炉火旁为孩儿说故事,不也有一夜不可说太多的规矩?
没错,正是如此。
既然是说给孩儿听的,想必净是些虚构的娃儿故事罢。没错没错,大抵是民间故事。
在同一夜里叙述多则此类故事,亦被视为禁忌。
这类民间故事,应净是虚构的。如今这类故事叫做什么来着?就是寄席的高座(注:寄席中位置较高、以供艺人演出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些个……没错,就是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所说的——
是的,就是人情咄、怪谈咄、芝居咄、落咄(注:皆为落语之类型。人情咄以世间人情为题材,怪谈咄为以鬼怪故事为题材、芝居咄为述说故事时佐以歌舞伎表演者、落咄则为以滑稽故事为题材者)一类。
所谓落语——想必原意即遗落的故事。噢?是么?事实上,落语也曾被称为民间故事。
是的。
噢?是么?
呵呵。
噢,这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正马先生数度表示是神经过敏使然,让剑之进先生想到了累之渊(注:茨城县常总市法藏寺旁的鬼怒川沿岸一带,因三游亭圆朝的怪谈咄曾以此地为背景而闻名)?
敢问——这是何故?
噢?叫做《真景累之渊》?
这指的想必是《累之渊后日怪谈》罢,记得老夫曾听闻的是这么个书名。噢?原来如此。
这「真景」,原来是「神经」的谐音?
这可真是滑稽呀。三游亭圆朝(注:一八三九~一九○○,活跃于幕末至明治时期的知名落语家,本名出渊吉郎次。因将演说故事以白话文记录连载出版,确立了现代日文的基础,故亦被誉为近代日文鼻祖。除影响早期白话作家二叶亭四迷,此崭新文体亦间接影响于一九○四~一九○六留学日本的鲁迅,促成中国的白话文运动)果然教人佩服。
唉,圆朝的演出,可真是精彩绝伦。
噢?
是的。老夫曾观赏过好几回。安政大地震前不久圆朝先生担纲压轴那场演出,老夫也曾前去观赏。当年圆朝年岁尚轻,算得上仍是个孩儿,故并未吸引多少看官,但老夫可是甚为喜爱。《累之渊后日怪谈》,就是当年的创作。是的,内容与二代目圆生之《累草子》截然不同。当时可是博得了不少好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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