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当——?」
也可说是来赎罪的罢,又市笑道:
「平日凭这张嘴把人给骗得团团转的,还干了不少龌龊勾当。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尔干些教人感谢的事儿,或许也不坏——噢,请进请进。」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见铺有木头地板的屋内空无一物。
「虽说这回干的仍是诓骗,但至少教孩儿夜里不再号啕大哭,甚至教老躯再度挺直了腰杆儿——总之,教人心怀感谢,至少不算是坏事儿罢?」
「这——的确不算坏事儿。」
当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额银两,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当。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劳。不——又市绝不是靠这种勾当诈财的恶棍。
不消说,又市毕竟是个不法之徒,有时当然不惜诈欺、勒索、强夺。
但他这么做时,不过是将这些勾当当做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时至今日,百介仍未见过他凭藉此类郎中勾当敛财。想必又市若有意愿,也不必设下什么复杂的局,光凭一副舌灿莲花便能赚进填满好几座财库的银两,但不知何故,他从没这么做。别说是财库,又市就连个像样的窝身之处也没有。从他过的日子看来,和金钱几乎可谓无缘。
不过,这并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长算计钱财使然。
这小股潜每回都不忘收取相应的酬劳,绝不白费工夫,总记得拿到自己该拿的。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钱财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绝不干仅动张嘴便能挣钱的勾当。
只不过,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谁所托。
目的也教人无法参透。
其实,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见的助人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儿。
虽然仍是诓骗,但若真能救人,那么说这类谎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不过,百介依然无法全盘相信又市这番解释。又市这人理应不至于为恶,但虽不为恶,肚子里也不可能没在算计着些什么。
一如村众,百介也常为又市所欺骗。
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谁不愿相信?此处先前的惨状——先生应该也有耳闻罢?饥馑席卷了全国百姓,不只是北林,这一带的景况也相当悲惨。甚至连大坂街头都有饥民饿死哩。」
「就连大坂——也无法幸免于难?」
整个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说道:
「相较之下——江户可就幸运多了。通常并不至于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带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炼狱。稻谷歉收或渔获匮乏,都可教人饿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带,却有一小撮人仍过着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家伙宣称是为了收取将军下诏征收的回米(注:大量自产地输送至其他地区的米,又作输送米。江户时代幕藩体制确立后,各藩领主为了张罗于江户维持藩邸的所需开销,常将征收得来的年贡米贩售至大阪、江户等米市以筹措经费)而大肆搜购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储存仅足以填饱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狱——生意人也忙着囤积稻米,漫天喊价——自己则继续过奢华的日子。天下闹饥馑大家都晓得,这等人非但见死不救,还一味强取豪夺,这教百姓要如何过日子?」
这情况——百介的确是略知一二。为政者对饥馑毫无因应政策,曾引起不少诟病抨击,甚至曾为幕府臣子的大盐平八郎也为此举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记忆犹新。
本国已是越来越松散了,又市说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注:隶属于德川水军,以取缔海盗为要务之武士)所言果然不假。看来,本国政体即将土崩瓦解。较之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种油菜籽、木绵、以及酿酒颇为盛行,这类东西均可上市销售,哪管时期如何艰辛,百姓理应也熬得过去才是。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是傻子,近日开始有些仅限藩内专卖的物产,大坂市场上销售的货品因此半减。长此以往,若是继续依原本的法子做买卖,获利也要减半。就连百姓都不难察觉,商贸的道理已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
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
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
「正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小股潜,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么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罢?又市问道。
「噢——的确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了,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儿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时又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有脸打个招呼就回江户了。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
「——不过,小的可与庄屋打个商量。这位庄屋之父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所关照的戏作者,庄屋之父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是爱笑。
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
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考物(注:供儿童解闷的谜题),称不上戏作者罢?」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
「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考物?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谎要真实得多罢?」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哩。」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哩。还说这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
又市隔着自在钩(注:悬于炉灶之上,用来垂挂锅或铁瓶的挂钩。因高度可自由调节,故得此名)凝视着百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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