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撑起身子,抓起薰子的右手握住,对着京极堂微笑,那双带着忧愁的瞳眸湛满了泪水。
「……我完全没有想到薰子可以平安无事地回来。能够像这样活着回来,薰子一定也非常高兴。中禅寺先生,我真的是太感激不尽了。」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去。
「昂、昂允,你……」
你振作点啊!——胤笃老人踉跆地走近伯爵,揪住他的袖口,摇晃了他的手几下。
「昂允,你、你还好吗?你……?」
「叔公,请原谅我之前的种种粗言鄙语。只要薰子回来,我没有任何不满……」
「昂允!」
「怎么了?」
「什……什么怎么了,你……」
老人的语尾变得模糊,露出一种仿佛看到怪物的表情,离开伯爵身边。
「中禅寺……这……」
伊庭哑然失声,移动到京极堂旁边。
众刑警张大了嘴巴。
没错。
「伯爵。」
京极堂再次出声。
「薰子女士活得好好的,对吧?」
「是的,托您的福,薰子就像这样,和之前一样活得好好的。」
「疯……疯了!」
公滋大叫。
「这、这家伙疯了!疯了!」
「公滋先生!」
公滋跳也似地离开棺木,京极堂的一喝让他瞬间定住了。
「伯爵并没有疯。伯爵非常冷静,而且理性,感情也十分丰富。他非常正常。」
「什、什么正常,这、这……对吧?楢木?」
中泽就像个真正的丑角似地一屁股瘫坐下去,歪着脸手足无措。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伯爵握着薰子的手,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着众人怪异的模样。
「我想……」
京极堂转身背对棺木。
「……这里面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伯爵本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连、连你也疯了吗!」
「所以说……各位,请仔细想想看。假设遭到绑架的薰子女士活着回来了……伯爵刚才的态度有什么不自然吗?」
京极堂向全员问道。
「如、如果活着,那当然啦。可是,那怎么看都……」
「是活的。对伯爵而言。」
「我不懂……我不懂啊!」
中泽吵闹不休。这也难怪。
「这……可、可是这不就是死的吗?是死的吧?是死的啦!虽然化妆得很漂亮,穿着一样的衣服,可是一定有尸斑,也开始腐败了。说起来,都、都已经解剖过了啊,解剖耶!这种东西是死的,对吧……?」
「关口。」
不知为何,京极堂呼唤我。
「可以由你来说明吗?」
「为、为什么要我……」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京极堂说,转身背对我。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我。
「伯、伯爵他……对死亡的概念……大概和一般人不同。」
我,
总算说出之前怎么样都说不出口的话来了。
没错,只能这么说了。不过这么去想,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个炎热的日子,横沟老师所说的不可解的感想,还有太过匆促的行凶时间,命案曝光后伯爵的反应,还有……
他的论旨的瑕疵。
对伯爵而言,
活着就是存在。
而不复存在,就等于死亡。
对伯爵而言,杀人是让一个人从这个世上消灭,若非如此,就是让人失去人的形态。只要以人形存在于这个世上,对伯爵来说,那个人就是活着。
无论有无生命……
都没有关系。存在之物,全都是活着的。花草树木、桌子椅子布巾楼梯,一切都是活着的。
桌子做为桌子活着。
布巾做为布巾活着。
桌子坏掉了,就是做为桌子死掉了,但做为木材,还是活着的。直到烧掉不见了……那才是完全的死亡。人……也是一样。
伯爵之所以不理解成长这回事,是因为那是变形。
然后,即使生命断绝……
只要还维持着人形,仍然是做为人活着。被火葬,化成灰以后,伯爵才会认识为死。
那么,
伯爵不可能理解侦探小说。
为什么要以死为主题……?
听说伯爵这么询问横沟老师。
侦探小说中,大部分都有尸体点缀。无论有无描写,尸体都不得不登场。但是伯爵……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因为死就是不复存在。
有尸体这样的说法,对伯爵来说只是一种比喻,和「像幽灵一样」是同样的说法。
所以……
伯爵才会说蜂鸟被逼到绝境就会消失。我质问是消失不见吗?伯爵却说是装死,还说那是不科学的民间俗信之类。
装死,对伯爵来说就是装作不存在。这……伯爵不可能了解这个意义,所以伯爵才会解释为隐藏身形——隐藏存在吧。对于没有尸体这个概念的人来说,假死状态这种话是说不通的。
同样地……伯爵一定也无法理解由尸体开始发展的杀人命案。不得不详尽描写这部分的侦探小说,更是可想而知。对伯爵来说……那大概就形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后……
至于我胡乱写下的〈独吊〉……
可是,
只有这部分我不太明白。即使伯爵的认知是如此……但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去读那篇小说呢?
尸体说话的小说。
伯爵不是把尸体说话本身当成隐喻,而是把称呼它为尸体这件事当成某些隐喻吗?缺乏尸体这个概念的人,听得见尸体的声音吗?如果……
如果那样的话,
我环顾鹤群。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不、不要胡说八道了!——警部吼道,但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胡扯。绝对是胡扯。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要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
黑衣男子突然严厉地说道,回过头来。
和服袖子一瞬间涨满了空气。
京极堂的眼神有如猛虎。
「由良昂允先生在这间书斋当中,透过阅读这些数量庞大的书籍,自力获得了世界。昂允先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直到成人以前,只和极少数的人接触过。他过世的父亲行房卿、管家山形先生、还有三名外国家庭教师,厨师栗林女士和众女佣……胤笃先生应该不常来访,即使来访,也不会由昂允先生接待吧。不对吗?」
「这……是这样没错。」老人无力地说。
「昂允先生只靠着自己一个人,学习了一切——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是理所当然的事、幼儿也知道的事、再简单也不过的事,若没有人教,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是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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