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原因吗?
「嗯。唔,我刚才也说了,我以前是个自闭而扭曲的讨人厌孩子。而最近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嗳,人上了年纪,就会想去采究这些无聊事。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成长过程造成的吗?还是遗传性的原因?或者是我的特性呢?」
「这很难找到单纯的理由……」
我大概这么说了。这是我的主治医师说的话。我只是反覆别人说过的话。「我不太赞同遗传这样的说法……不,也不能说完全和遗传无关。」我暧昧地说。
「我觉得我的生母是个十分欠缺生活能力的人。她的嗜好是文学,所以感性应该相当丰富,不过她似乎完全不照顾孩子。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
那个人有些腼腆地说。
突然间,四下蝉鸣如雨。
不,或许这也是幻听。
「她不照顾孩子吗?」
「我想……她是倾注了很多爱情,但是她在最重要的生活面什么都不会。虽然是现在回想觉得如此——不,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生活多久呢。不过,像是我过世的哥哥也会吟咏和歌,所以我想这些特性或许会遗传吧。」
「不能一口咬定完全不会呢。」我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毫无抵抗地与人进行对话。
从出院之后到这个时候为止,包括妻子在内,我完全无法与任何人好好地进行对话。更别说是与初次见面、而且年龄怎么看都相差十岁以上的人聊天。
「再说,我成长的家庭环境有些复杂。」那个人接着说,「我的父亲和生母各有各的家庭,但他们抛弃自己的家,形同私奔地相许终生。家父和前妻之间育有一子,和家母也生有两男一女。」
「哦……」我无意义地应和。
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啊?
我困惑、犹豫,寻思之后,只能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而且是萍水相逢的人说的内容,但是我能够有如此一般的反应,或许表示当时我已经脱离了忧郁状态。
「真是一对罪孽深重的夫妇——得知真相的时候,就连还是孩子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成了我最初的自卑感。像家姐,她甚至说自己或许是家母前夫的种,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家的孩子。」
那个人说到这里,擦掉额头的汗水。
「家母死后,家父很快地续了弦。对家父来说,那是第三任妻子,对我来说,则是第二个母亲。不过当时我才五岁,根本不记得多少。年幼时期的记忆,到底可以留下多少呢?一
「应该记得相当清楚吧……?」
我想我如此愚蠢地回答了。因为我记得以前曾经听说有人记得出生时穿的衣服的花色。当然,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谁说的。至于我,别说是幼儿时期的记忆了,我连数小时前的事都记得暧昧不清。
「我也记得从上一个母亲的背上看到的情景呢。」那个人仰望着树上说,「人真的能记得吗?」
「就算记得也不奇怪吧?」我说。
「那应该就是吧。嗳,新的母亲来了以后,我还是一样那么别扭,花了很久才接纳她。再加上家父连前妻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也就是家兄——相处起来问题也不少。不久后,连那个新母亲和死别的前夫之间生下来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了。家父和三个女子之间生下了八个孩子,再加上妻子们带来的孩子,人数非常惊人。虽然有几个夭折了,不过我就在拼凑起来的家人来来去去的环境当中成长。」
你懂吗?——男子这么问,我老实地回答「不懂」。
我并非不了解在那种环境成长的人的心情,而是完全无法掌握那复杂的亲子关系。
「不懂啊?」那个人笑了,「很复杂嘛。」他说。
「我是不太明白血缘这种东西跟人性有没有关系,但是一复杂就会出问题。这种爱恨交杂的关系,是会产生出故事的。」
或许吧。
虽然这才是我难以理解的事。
我也对亲人怀有某种扭曲的感情,这是事实。
「您有兄弟姐妹吗?」那个人间,我答道「有个弟弟。」
我和弟弟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完全没见面,他还是在吧。就算我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也不会因此而消失。不过,弟弟虽然和我有血缘关系,但一定不是家人吧。
我不知为何开始想着这些事。
那个人就像呼应我的想法似地说,「我觉得家人真是非常不可思议哪。」
「不可思议吗?」我问。
「很不可思议啊。」那个人应道,「我的孩子都已经大了,结果我还是像这样,依存着内子才能勉强生活。内子和我当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是因为热恋而结婚的。是相亲的时候,我中意她喜欢猫这一点,所以才和她结了婚。不过实际生活在一起,又不尽然是那么一回事。」
很随便的关系吧?——那个人笑了。
「然而现在她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珍贵的家人。内子不在,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可是啊,仔细回想,照顾我的不是家姐就是第二个母亲、要不然就是第二个母亲的女儿——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就算我自以为不睦,却依存着对方,自以为讨厌,平素却能够和乐相处。真的很不可思议哪。哦,还有我对外貌的自卑感,追根究柢,也是有契机的。」
原来……是有契机的。
我询问契机是什么。
「家父前妻的儿子——也就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对我这么说过:以我们家系的人来说,你真是丑得稀罕。这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就是家兄这句话造成的吧。」
那个人说到这里,低下仰望树上的头转向我。
「您觉得怎么样呢?」
我不懂。
「哦,我想您的话,或许会懂,所以才说的。」那个人说。
我突然狼狈万分。
您的话。
您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笑咪咪地说了:
「您是关口先生吧?《目眩》的作者。」
「你……认识我?」我扬声叫道。
我吓坏了。
偶然在路上碰见的人竟然会知道我的身分,我连作梦都想不到。而且,
不只是名字,他连我唯一的著作名称都知道,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那本书并不是卖得多好。不,去年秋天发售的那本书,根本就是完全不卖。
那个人放声笑了:
「看您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让我来揭挠谜底吧。其实我今天有事不得不外出,顺道去了那边的稀谭舍一趟。要回去的时候,看见您无精打采地从那条路上走来。为我送行的编辑便告诉我您的大名……嗳,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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