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谭舍是出版我的著作的出版社,也是我这天的目的地。因为稀谭舍是全日本唯一一家愿意收留我的作品的奇特出版社。会拜访那里,表示……
不待我进行愚钝的推理,那个人已经说了:
「我也是个作家,不过我不曾和稀谭舍合作过。」
原来如此,那么深居简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佩服着奇怪的部分。这么一看,那个人一副文人风貌,耐人寻味的说话方式,也很有文人风格。
「您是要去稀谭社对吧?」文人问道。
「嗯……老实说,因为生病还有一些纠纷……我一阵子没动笔了……可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我叨叨絮絮地说着辩解般的话,于是那个人——同业者便愉快地笑着说:
「所以您是来提供新作品的?」
「不是不是。」我挥舞双手,「只是打声招呼,呃……」
我根本没写,什么都没写。
我现在根本不是能写小说的状态。
我曾经在病床上勉强提笔,试着写下什么,却是白费工夫。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就算写了,也没有任何保证。
作家这种职业,不是写了就有钱赚的。除非有杂志愿意刊登,或是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否则一文钱也得不到。
像我这种名不经传的小说家,就算写了作品带去,也不见得会被采用。
当时——虽然现在也是——家计十分拮据,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住院、上医院等等,只有开销不断地增加,而这段期间我完全没有工作。有出无进,迟早会坐吃山空,这是理所当然。妻子外出工作,所以勉强还能够糊口:但是如果我继续像这样不事生产,家中的经济迟早会崩溃。
当我还处在忧郁状态时,根本无法思考这些事。只是觉得痛苦万分,家计如何、生活过不过得去,一切都和我无关。当时我连活着都十分痛苦,所以就算家计崩溃、饿死街头,我也觉得不关己事。可是我半好不坏地逐渐恢复以后,就突然开始焦急起来了,烦恼浮现出来了。
当时恰好就是这样。
有时间胡思乱想,倒不如快快动手工作就是了,但是就算工作,得不到成果的可能性也相当高。要从忧郁状态回归社会的时候,似乎比较适合从事单纯的反覆作业。只要默默地埋首工作,就可以确实地获得成果,也容易得到成就感。然而从事我这行工作,却无法如此。
小说家的天性,就是会没完没了地想着:或许不行了、或许不行了。旁人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我是如此。
不行了、不行了——就在我毫无生产性地反覆自问自答当中,忧郁症再次发作。结果我被强大的负面情绪支配,觉得干脆一死了之更痛快许多,好不容易从这当中振作起来,却又开始烦恼个不停。
这种状态,不可能写得出像样的小说。
而且……
即使逃离了忧郁状态,结果我终究也是个难以积极回归社会的人。如果想要完成一件什么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来鞭策我。因此……出院之后不断陷入恶性循环的我,决定先到出版社一趟再说。虽然当时我也明白就算去了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工作,就算得到工作,我也不一定能够完成。
我只是想要个契机。
「我了解。」那个人说,「我也是,现在一年还是会吐血个几次,医师当然会禁止我工作。喀血发作的时候,多半是忙碌的时期,所以我总是对编辑感到过意不去,坐立难安。可是只要躺上床,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我会豁出去,反正也没法子工作,干脆读读平日没时间读的书好了。我呢,比起实际体验,从读书中获得的趣味更能够成为创作的灵感。战争期间,我疏散到冈山去,在那里读了许多江户的合卷(※小说读物草双纸的一种,流行于江户后期,篇幅更长,内容富传奇色彩。)、草双纸(※江户中后期的一种小说读物,附有插图。)之类,也看了很多外国的侦探小说。战争的时候没办法自由写作嘛。当时的经验——与其说是经验,说累积比较正确吧——让我立下决心。」
决心。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两个字充满了魅力。
现在依然魅力无穷。我向看似经验丰富的前辈询问决心的真面目。
「没有觉悟那么了不起,也不到豁出去这样的程度,不是放弃,也不是奋起,所以还是只能说是下决心。」那个人哄着我说,「过去我一直倾向于书写怪奇趣味强烈的变格小说呢。虽然也不是讨厌,但是说到喜好,我自己是比较喜欢纯粹理论组织起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怎么样就是会偏向另一边。与其说是写不出本格,或许只是没胆量吧。后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战后我也开始写本格作品了。」
「本格吗?」我问。
「就是本格呀。」那个人说。
老实说,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所谓本格,是指一个东西符合原本的格式、是正式的吧。那么我写的小说算什么呢?当时我这么想。
此时那个人这么接着说了:
「嗳,我是以创作具有逻辑性的小说为目标,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写出以血缘等复杂纠葛的事物为背景的犯罪呢。啊,小说本身的构造是有逻辑的,但我却会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内,写下超乎逻辑的动机和人际关系。当然这也是意识性的……」
他说犯罪小说……
「是侦探小说吗?」我问。
「是本格侦探小说。」
那个人流畅地答道。原来他所谓的本格,不是单纯的本格,而是指本格侦探小说。
我也读过一些侦探小说,但我并没有喜欢到沉迷的地步,也没有执着到广为阅读,所以并不太了解。我到现在仍然不是很明白本格侦探小说这个名词精确的定义是什么。
不过,我没有办法像世上的文学通那样,将侦探小说断定就是通俗娱乐、迎合大众的读物。
我这个人很笨拙,自认为写不出什么娱乐小说,不过京极堂说不管身为作者的我怎么想,将作品提供给世人的阶段,它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一种娱乐,而我也觉得实际上应该就是如此。同样的理由,也不能说一部作品是以娱乐小说的形式被写出来,就没有价值吧。
所以只要有趣,就算是侦探小说我也会读。不过这和喜好阅读侦探小说有些不同,所以我还是不太明白我读过的作品是本格还是变格。
一如往常,当时我应该也只是应道「呜呜」或「啊啊」吧。结果那个人说了:
「听说您实际体验过呢。」
我穷于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我体验了什么。我连本格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当然的。
「哦,我听说您曾经被卷入几次案件,里面充满了密室、人体消失这类超现实的要素,不是吗?」
那个人看着我的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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