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转向庭院,顺便望向自己的手掌。
——原来如此。
我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了。
只是变脏了。
我再一次望向绣球花。
枯萎了,也褪色了。
年老了,存在方式也变了吧。
——完了吗?
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死亡了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枯萎的绣球花后面伸过来一道影子。
抬起视线一看,一件肮脏的开襟衬衫映入眼帘。
一个大块头男子站在篱笆后面,不光是站着,他显然在看我这里。虽然眼睛没有对上,但他的视线确实朝着我——不,朝着我的脸直射而来。
没见过的脸孔。
不,我只是不确定,或许我只是忘了。在职的时候,我见过数不清的人。嫌疑犯、关系人、被害人、目击者,还有访问过的一般市民。我虽然不会一一记得访问过的民众,但对方却意外地记得很清楚。
有时候我会在路上被不认识的妇人叫住,对方热情地打招呼,我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这么站着地聊起来。可是还是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只好厚着脸皮询问,原来是以前只访问过一次的对象。
访问的时候会递出名片,名片上写着特别调查班,所以对方才会留下印象吧。
对方连我的名字都记得,我却完全不记得对方。
都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要我主动确认,我也有些顾忌。
因为我一直没有直视那个人的脸。
真尴尬。在这种状况之下,现在再盯着人家的脸细看也有些可笑,就算看到后来想起对方是谁,也不好再招呼说什么「你好」吧。话说回来,就这样无视对方也说不过去,男子看来也不会就此打消来意。
总之,不好好正视对方,也得不出个结果。
我无可奈何,只好尽可能装出狐疑的表情瞪住男子的鼻子一带。这种情况,最好的做法就是威吓。对方受到威吓,如果没有敌意,七成都会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若是对方怀有敌意,先发制人地威吓一番,对己方也比较有利。
男子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做出类似点头的动作。
「有事吗?」
我冷漠地问。
「哦。」
声音意外地高。
男子的脸几乎呈四方型,年龄大概三十五左右。胸膛厚实,看起来很强壮。
看起来不像黑道分子,但也不像一般百姓,很有胆量。我认为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一般人的态度。这个结论,是依据经验培养出来的专业知识所下的判断,而不是退休刑警的直觉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与初次见面的对手对峙的时候,是要退后一步,还是踏出一步?对方不为所动吗?视线固定吗?手臂的位置是否不自然?手是握拳吗?脸朝着正面吗……?
瞬间观察许多要素后,做出综合判断。
这个人不是小混混,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使唤手下的人物,我认为他也没有自词一匹狼的才干。那么应该不是黑道,是江湖术士吗?
不……
「牙刷的话,我可不买。老子用盐巴就很够了。」
我粗鲁地开口。
八成是这类人。
「我看起来……像推销的吗?」
男子应道,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很坦率的反应,话中没有恶意。
「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路过吧?」
「唔,我的确不是路人。」男子说。
「小哥,不好意思,什么昨天我还在吃牢饭、今早刚从牢里出来——这种恐吓对我可行不通。我看起来虽然是个糟老头,但那种的我可是应付惯了的。回去吧。」
「看样子我真是给人瞧扁了哪。」
男子歪起凶恶的面相中小得不相称的嘴巴笑了。他摸索臀部一带,抽出破旧的暗褐色皮革手帐,上面附有绳子。
烫金的旭日章。
看惯了的东西。
「唔……」
男子摊开手帐,出不盖有钢印的照片。
「我是麻布署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木场巡查。(※日本的警察组织,阶级由下往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浦、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最高阶级为警视总监,为警视厅的本部长。)」
木场……修太郎,长相和照片一样。
「原来是条子啊……」
仔细想想,我没有什么品评刑警的经验。最近嫌疑犯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事件也时有所闻,幸好我未曾经验。
——原来如此,外人看来,刑警是这个样子啊。
我奇妙地感到信服。
木场再次行礼。
「您是前任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伊庭警部补……对吗?」
「现在只是个平凡的伊庭银四郎罢了,是个靠抚恤金和年金勉强活着的老废物啊……」
话说回来,
「你啊,如果是条子,也实在是太笨拙了。看你那个样子,肯定很惹檀家厌恶吧?」
这里所谓的檀家,指的是客户——镇上的线民。
木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
「被您看穿了。我这阵子老是被抓去开调查庭呢。上个月才刚被降级又左迁哪。」
「悍马一匹啊?」
「是个笨蛋罢了。」
「被赶到麻布去啦?本来在哪里?」
「樱田门。」
「本厅啊……」
没有怀念的感觉。
「我不记得你哪。」
「正好错过了。我进到本厅任职前,是在丰岛。」
「在分店和总店往返啊。」
「因为太笨啦。」木场说。
他就像外表一样,是个笨拙的男子吧。不过,我觉得比起那些机灵处世的家伙,更让人有好感。我只是多了点狡猞,原本和他也是同类。
「那是怎样?访查吗?搞错辖区罗。」
「不,我今天休假。」
木场略微缩起庞大的身躯。
「休假的刑警找我有什么事?刑警就算休假,也得在家里待机吧?哪有时间到处摸鱼?」
木场眨了眨小小的眼睛。
「不过……照我看来还有听来,你也不是个会乖乖守在辖区、乖乖听上司吩咐的家伙,那么也没有什么休假、公务可言吧?」
「又被您看穿了。」木场说,「不愧是鹰眼伊庭银。就算退休了,看人的眼光还是一样锐利。」
「少在那儿贫嘴了。」我应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称呼的?」
「长门大叔那儿。」
「长门……五十次兄啊。他还在当刑警吗?」
虽然部门不同,但我曾经与他共事过几次。那个刑警办事慎重,信仰莫名虔诚,我记得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个大叔死不肯退休哪。」木场答道。听他的口气,上头或许劝长门主动退休吧。考虑到他的年龄,这是当然的。
「真顽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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