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幸福的巅峰被推下了悲伤的炼狱。
我的妻子惨遭身分不明的魔物蹂躏,我们的幸福被完全摧毁了。
所以——不,即使如此。
我现在十分幸福,这个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我现在兴奋得几乎可以打碎那不祥的黑石。
薰子明白这一切,却仍然答应与我结婚。我高贵勇敢的新娘令人感佩地,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平静。即使如此,她的言行仍处处流露出不安的片鳞半爪。
她很害怕吧。
我想这是无可厚非的。
嫁进这个家就会死——这并不是无聊的迷信或空穴来风的威胁。这是过去曾经发生过好几次、无可争辩的事实。
然后,
如果那令人忌讳的魔物这次也要痛下毒手的话……下一个被盯上的猎物,不是别人,就是她本人。
我至爱的女子,现在正被逼迫到不得不面对「死亡」的局面。
——我必须保护她。
这次一定要成功——我强烈地这么想。
我向褐斑啄木鸟问好,对灰盔黑啄木鸟微笑。
鸟儿们毫无疑问地正声援着这样的我,同时它们应该也同样欢迎着援助我的客人到来。
——客人。
关口巽与榎木津礼二郎的来访,使得现在的我更加亢奋了。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在这种状况下让我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消沉下去,我一定会无法击碎我胸中的不祥结晶,那样就无法保护新娘了。
为了克服太过于悲伤的往昔伤痛,并拂去在现在投下不祥阴影的魔物气息,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以这个意义来说,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邀请他们进入这栋宅第。
我经过漠角百灵前面。
通往寝室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是小鸟们的巢。
云雀、麻雀。
文鸟、大山雀。
绿绣眼、三道眉草鵐、鹌鹑、鶲。
树莺、杜鹃、鹪鹩、日本歌鸲。
大家看起来都很欢喜。
为关口巽的来访……
为榎木津礼二郎的来访……
人类真的很有意思。看人,与人交谈——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几乎与翻阅书本同样有趣。特别是与种类异于自己的人接触,能够给予我匹敌邂逅奇书珍本的兴奋、发现以及活力。
没错,这对我而言,这就是获得活力的行动。我甚至能够明确地回忆起第一次与外界的人接触时的新鲜惊奇。
但是……那并不是太遥远的过去。顶多是三十年前的事而已。
家人与佣人、家庭教师。鲜少来访的少数来客——父亲的朋友们。这就是构成我的世界的一切。我第一次见到除此之外的人,其实是父亲逝世前不久的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
每当我提到这件事,外面的人大多都会大吃一惊。
但是这从来不让我感到困扰。
我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居住在此处。成年之前,也不曾外出。我连一步也未曾踏出去过,就成了家长。
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俯望门廊圆柱的玄关大厅的大门——以它为界,是我这个生物的栖息领域。
一层又一层地围绕着宅第的桦树林、外侧的湿原和草原——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湖沼——对我来说都只是外宇宙。
更别说它的外侧还有其他世界存在,过去年幼的我根本无法想像。
这栋建筑物就是我的整个宇宙,待在这栋建筑物里,就是我的生命本身。
但是,没有多久我便领悟到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
不过那并不是透过见闻外界而得知的。我根据做为知识所得到的资讯,依据学习到的逻辑,推测出外界的情况。
我的想法大致正确。我的推理同样透过书籍、透过与他人观点的比较研究,接二连三地获得证明。
而我懂事的时候,已经获得了与一般人相同的——无异于外界居民的——世界观。我同时了解到思考的惊人,以及获得知识一事的伟大之处。我沉醉在知识的美酒当中。
我在父亲的书斋认识了世界。
——与这些鸟儿一起。
即使如此,好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就等同于在书籍中认识到的异国或异境。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虽然如此,我现在的世界中的极大部分,仍然是以资讯代替体验、以记录弥补记忆。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鸟在天空飞。
鱼在水中游。
这对我来说,终究也只是一种观念,即使现在我知道这是现实,但以某种意义来说,那仍然只是一种观念。
对我而言,现实存在的事物,只有家人、佣人以及这栋建筑物本身。我认为不管我学习到如何普遍的真理,还是无法拂去自幼培养出来的身体感觉。我的步伐宽度是由那座阶梯以及这条走廊决定的。我在成长过程中获得的对于空间大小的理解,与这座宅第的构造、尺度完全吻合。
可是,外界的人却迥然不同。
他们轻易地撼动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并不讨厌如此,毋宁是欢迎这样的状况。惊奇是胜于一切的快感,学习也是胜于一切的欢喜。
外头似乎有许多人深信自己的价值观就是绝对,但我并不认为那样的存在方式是好的。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遭到否定,但那是一种错误的存在方式。
认识各式各样的价值观,就等于丰富自己的人生。即使因此使得过去构筑起来的价值观受到否定,也没有道理为此发怒或排斥,反倒应该感谢才对。
知道自己的世界观是错误的,或自己的理解力不佳,不可能是一件坏事。
因为若是没有时时怀疑、时时检验的态度,就不可能获得正确的知识。
个人所构筑的经验性知识,是稚拙而且不完全的。面对真理,人应该谦虚才是,所以我怀疑一切,不断地检验。
然后,如果能够得到足以信服、具有整合性的解答,即使这个结论会否定自己所建立起来的一切,我也会毫不抵抗地接受。我随时都做好彻底舍弃自我价值观的心理准备,对它也没有任何留恋。
真理永远都比任何事物要来得尊贵。
而为我带来真理的,总是深刻的思索。对我来说,与他者的邂逅,是思索中不可欠缺的。
至今为止的人生大半,我所接触到的人寥寥无几,对这样的我来说,其貌不扬的寒酸小说家,以及罹患眼病的侦探这类稀奇古怪的人种,是比什么都让人感兴趣的研究素材。
此外,
我认为邀来他者这件事,
可以成为遏止凶行的力量。
我看见鹭鸶。
新娘的房间近了。
苍鹭、池鹭、大白鹭、小白鹭。
船嘴鹭、夜鹭。
被鹭鸶所包围的那个房间,原本是母亲的房间。母亲在我懂事前就已经离世,但我曾经在那个房间看到好几次母亲优雅伫立的形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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