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阿银依然不改戒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确救了两人一命,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值得信任,也不知道他所言是虚是实。这浪人的确斩杀了几名暴徒,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和稍早那伙人完全无关。毕竟见识过又市一伙人如何设局,这段日子里百介也学会了凡事谨慎的道理。
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更形昏暗,更不巧的是雨点也开始一滴滴打在脸颊和月代上头。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被淋个湿透可就不妙了。
再往前走了半晌,一行人看到了一栋屋子。
看来是间佛堂。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劲,百介便提议不妨入内躲个雨。
这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地藏堂,但堂内却是出入意料的宽敞,三人全钻进去亦不感觉拥挤。正中央安置这一尊地藏像,周围搭有看似祭坛的台子。只见上头杂乱地摆放这绘马(注15)及供品,看来仍不时有人前来祭拜祈福。
[注15:信徒为祈愿或还愿而捐赠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由于古时以马牺牲祭祀,因此上头多绘有马匹图样,顶端则呈现屋顶的形状。]
一行人才进入堂内,雨势就真的开始大了起来。
眼见雨水也从格子窗溅了进来,百介只得移往祭坛旁,摘下了馒头笠(注16)。
[注16:顶圆帽浅的斗笠。]
那浪人也取下斗笠,从怀中掏出手巾将双手和脖子擦干。
“在下名曰东云右近,一如两位所见,是个穷困潦倒的浪人。打从五年前曾奉仕的东国某藩覆灭至今,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浪人右近说完后,转了个身子。
百介犹豫了半晌,接这才老实说道: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为了编篡百物语而周游列国,四处搜集奇闻怪谈。这位则是……”
“阿银。”
百介还没来得及介绍,阿银便简短地报上了名字。
“如大爷所见,是个山猫回。”
这下百介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初次见到阿银,也是在一栋小屋里躲雨时。
“好了,就把详细经纬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堂堂一个东国浪人,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来觅差事的?”
“噢……”
右近端正了坐姿。
这男人生得一脸精悍,看起来应是年近四十,感觉不是个恶人。
“此事原本不得向外人提及,但如今让两位遭此池鱼之殃,在下就把自己所知的都全告诉两位吧。”
“可是什么不可泄漏的机密?”
“是的。”
“这位大爷,”阿银说道:
“看来你并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出身呢。这位先生也就算了,但相信大爷也看得出来,老娘我可不是什么良民百姓。”
“这在下也知道。”
右近丝毫没有一丝动摇。
“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当然知道两位绝非普通百姓。不过在下亦何尝不是?因此不该问的,在下绝不会过问。”
“意思是你信任我们俩?”
“信任与否并非重点,毕竟能在此结识自是有缘。倘若向两位泄漏此事让自己惹祸上身,想必应为在下自身之不德所致。”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那就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在下乃奉某藩之密令,四处搜寻某人。”
“什么嘛。”
“到现在还想隐瞒?”阿银噘嘴说道:
“哪管你是山王权现的特使(注17)还是什么的,一介浪人奉哪个藩的密令行事——这种唬人的说辞,老娘我可不想听。”
[注17:盛行日本之山岳信仰,主神日吉大社亦名山王权现。相传其以猿猴为使者。]
“姑娘请稍安勿躁。”
右近扯了扯袖子往板间(注18)一坐,继续说道:
[注18:铺有地板的房间。]
“此事说来话长。武士被解职将是如何不便,百姓出身的主子们或许难以理解。一旦没了差事,少了薪俸,就连糊口都难,但也不想为了这就放下刀子。在下家中尚有妻子,丢了差事后生活真是困顿至极。”
“虽然情况如何我是不大清楚,但大爷武艺如此高强,要另谋差事哪有什么困难?稍早那伙人悉数是老娘我对付不来的高手,不也全都教大爷给摆平了?”
右近蹙起工整的双眉,语带自嘲地笑这说道,
“值此太平盛世,空有这身功夫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可能谋得一官半职?”
“万事无财休矣,”阿银说道。
右近再次露出笑容并开口:
“姑娘所言甚是。说来悲哀,钱财虽非万能,但无财的确是万万不能。既无积蓄、举目亦无任何推举在下任职当差之亲友,因此说来惭愧,在下夫妇俩只得漂泊各地,几乎得靠四处乞讨维生,目前定居于若狭境外之某藩领内。”
“若狭境外——?”
还真是个巧合,
“该不会……是北林藩吧?”
“两位也听说过这地方?”
那不就是租书铺的平八听说七人御前传闻的地方?
“北林——”
阿银眯起了双眼。
——噢。
这下百介又想起来了。对阿银有养育之恩的傀儡师傅御灯小右卫门,据说也住在该地。看来,阿银也从又市那儿听说了这回事儿。
阿银拭去头发上的水滴问道:
“大爷住的地方还真是个穷乡僻壤呀,可曾想过上江户碰碰运气?”
“人说——生活若无着落便应上江户。到了江户确实不愁吃穿,在下昔日同僚亦有多人于江户落脚。只是——在下毕竟不适合于该地生息。”
江户的确是潮湿、纷乱,绝非适合安身之地。但即使如此,生于江户、长于江户的百介依然认为江户是个方便的地方。再者,即使原为武家出身,百介依然无法理解武士特有的矜持。只不过,他又是为了什么要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北林藩——应该是个小藩吧?”
为某贫穷外样大名(注19)之领地是也,右近回答:
[注19:与主家关系并不密切,无须辅佐家政,仅有响应军事动员等义务的诸侯、武士。]
“并非在下对该地情有独钟,不过是目前难以迁徙。不久前,在下之妻——有了身孕。”
“这——”
阿银表情为之一变:
“可不是喜事一桩?”
“是的,”右近低声说道,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还真是个诚实的男人呀——!百介当时如此想道。
“结缟十载,至今才初获子嗣,当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在下如此困顿拮据,就连婴孩衣物也买不起。因此,为了觅个差事,只得向一位偶然结识的藩士打听。在下身无一技之长,仅略谙剑术。数年来未曾碰上任何机会,其实早已死了这条心,未料这回竟然有了点着落,而且还有幸获得城代家老大人的面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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