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所想像,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维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所下的手,不就更是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
“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哩。”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哩。”
“这个殿下难道认为,这场亡魂所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罢。毕竟这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的寝室露过脸,他自己还没见这过,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儿吧?平八一张圆脸上的圆眼这下睁得更圆了:
“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了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活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罢。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这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
这亡魂要想闯进他寝室里哪会有什么问题?平八说道。
看来平八已是打从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这亡魂所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儿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罢。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投身自尽的么?”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倒是,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户屋敷里头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克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
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从仆,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么?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也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教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教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
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屋敷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儿罢。”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衰老到没什么力气发慌,但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么,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么?”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么?当时就被告知,领地那头有人想订书。”
“领地那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有这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罢——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
“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
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图是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因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做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
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任何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起一张让百介瞧瞧。
画中是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的情景。
“你瞧,这画里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里的夏祭浪花监(注27),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注27:以昔日大阪百姓为主角的歌舞伎名剧,团七九郎兵卫为剧中要角,全剧最着名的即为团七露出一身剌青,于长屋泥泞中斩杀反派义平次的场面。]
果真是惊世骇俗。
若考量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
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
“有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自己的藩国正因妖魔诅咒而处于存亡之秋,而且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所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
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
“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而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中间部屋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么?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只提到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一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头。
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
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头可还有其他的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教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给吓着了,平八只能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回答:
“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有带个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放置于棋盘上的首级。
颜面皮肤惨遭剥除的男子。
浑身是血被人倒吊的——孕妇。
“这、这幅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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