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胡说,我只是讨厌看到女人的尸体罢了——”又市抗议道。
“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土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这张画等于是把人给杀了、剥了皮,有啥好稀奇的?”
“只不过——”又市两眼依旧盯着这张绘卷说道。
“只不过什么?”玉泉坊问道。
“没什么啦,”御行回答。
只见他的眼神无精打采的。
“到底是怎么啦阿又?理由我是猜不透,但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
昔日咱们一起闯荡京都时,你的目光可从没如此无神呢。而且——你现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完全不信神佛的诈术师还打扮的一副御行的模样,连我玉泉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呢。”
“这不干你的事,”又市回道。
“什么?你不会是在想家吧?看你这古怪的神情气色,难不成是死了爹娘?”
呿,又市咋了声舌说道:
“我这靠要诈术混饭吃的哪有爹娘?从小就是个没人养的,老实说,我也不是个江户人。我出生在五州,老爹是个庄稼汉,还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我娘一生下我,就和男人私奔去了。所以,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涯孤子——”
“噢?”
玉泉坊讶异地睁大了眼。
这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伶牙俐齿的诈术师聊起自己的身世呢。
“原来如此。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江户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神情还真的有点古怪。我等会儿还有件事得拜托你呢,如果你在挂心些什么,要不要说来听听?”
“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又市说道。
“就说来听听吧。”
“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又市说道。“什么样的女人?”人道问道。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曾在江户遇到过一个脑袋不大正常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太婆吧。这女人非常好色,晚上没男人就睡不着。即使她已是徐娘半老,教人多看一眼都难,但还是拼命在老人斑上抹白粉,干裂的嘴唇上也抹着厚厚的朱红,真是难看到令人作呕。如此妖怪,每晚却都要勾引男人上床。”
“就是那种好色女啰?”
“是呀。那女人老在做梦。”
“做什么梦?”
“就是自己依然年轻貌美的梦,也没看见自己已是又老又丑。不,她是故意视而不见吧。”
“真可怜哪,”人道歪着厚厚的嘴唇说道。
“是啊。我——也曾被那女人勾引——一
又市讲到这儿,便沉默了下来。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呀阿又?你让她买了?”
“哪可能呀?我只是——让那女人看清了事实。”
“你让她梦醒了?”
“结果你猜那女人怎了?——”又市反问道。
“噢,是失望还是羞愧?或者是痛改前非?”
“她死啦。上吊死了。”
“死了?”
“是呀。而且——尸体就像这幅画里这般浮肿不堪,嘴边流满了口水。”
玉泉坊默默地看着又市手指的那幅画。
肪胀相。
“她死时就这副模样——”又市再次说道。
玉泉坊皱起眉头问道:
“是吗——可是阿又呀……”
“人一知道真相,就活不下去啦。”
又市双眼更加无神了。
“世间其实很悲惨呀,玉泉坊。不只是这老太婆,就连你、我,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得自欺欺人才活得下去,否则根本无法苟活。人明知自己本性龌龊肮脏,还是得大刺刺地骗吃骗喝。所以——”
“咱们的人生不就是一场梦?”
又市继续说道:
“即使把人摇醒,用水泼醒、或者打耳光打醒都没用。世间原本就是场骗局,人人却把这骗局当真,你说这社稷有没有毛病?话虽如此,大家要是真梦醒了,真相反而会教人痛苦得活不下去。人就是如此脆弱,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场骗局当真,除此之外无他路可走。只有活在虚幻的五里雾中,人生才能顺遂,不都是这样吗——?”
又市讲到这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块头的人道也跟着转过头去。
只见佛堂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的矮个子男人,以及一个头上顶着盛着花的簸箕的女人。
“好久不见啦,耍诈术的——”
来者——乃霭船林藏是也。
[三]
霭船林藏——表面上靠卖笔墨维生,实则是个恶棍。
霭船意指于迷雾中开到山上的船。每逢中元,从琵琶湖到比叡山的每个坡道都会举行亡魂乘船登高的仪式——这也是比散山七大奇景之一。据说这名号的由来是只要中了他的圈套,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宛如漫步于青霭之中,任其玩弄于股掌之上。
亦有传闻他出身朝臣世家,但此说真假无人知晓。
“又市啊,你我曾交杯结拜,却连一封信都没捎来——也未免太薄情了吧?有好一段时日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周游列国去啦?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找你呢。难道是为忏悔自己昔日恶行出家修行去了?”
又市把头转向林藏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瞧瞧这身打扮,如今我已是个四海为家的御行了。”
话毕,又市从怀里掏出摇钤摇了一声。
“这可就教人吃惊了。你是真的在修行?”
“不行吗?话说回来,霭船你今天这身打扮,看来像个大商行老板,但我看你坏事也干不了多久了,还是学学我剃个和尚头吧。把外貌整理得谦恭点,多少也较易明辨是非善恶呢。”
“在你身上倒是看不出来。——”林藏笑着说道:
“——是谁把铸佛熔了拿去卖的呀?”
“所以我才剃了光头,好精进修行啊。倒是——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又市盘腿坐了下来问道。
“还不是御灯小右卫门?”林藏笑了笑说道:
“——你上回帮那大宫布的局,还真有两下子呢。”
“哇,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呀——”又市又说道:
“倒是,你干嘛把我叫到这穷乡僻壤?我可忙得很呢。”
“就因为有事找你帮忙呀——”
说完林藏走进佛堂;“来给你介绍一下——”他说着,把背后的女人拉了进来。
她身穿河内木棉衫(注7),外罩乌袖,黑挂襟上披着粗肩带;腰围前挂(注8)则有一条御所染(注9)的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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