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云本以为,楚衍会恨自己。毕竟他之前冷落了楚衍,对他不闻不问权当不知。
谁想风波初定出尽风头之后,这小少年还能乖顺地仰着头,字字句句一如当时初见一般,温柔淡定毫无戾气。
遥遥站在云端的灰衣修士沉默片刻,也不知如何应对。
苏青云一对上小少年那双晶晶亮满是信任的眼睛,诸多话语就梗在喉头,进退不得十分为难。
对望片刻后,还是苏青云率先妥协。他自云端悠然飘下,踏足在清透湖水之上,却没溅起一滴水花。
“把你的右手伸出来,让我看看。”苏青云一神手,眉宇仍是紧皱的。
这要求古怪,又不合时宜,沉默许久的魔尊大人立时冷嘲热讽,“我就说你这师父有古怪,平白无故哪有随便牵徒弟手的道理?”
“明摆着是占你便宜,哼,本尊早就看清他的心思。”
不等楚衍回答,简苍细琢磨一会,也明白缘由。
他颓然地一皱眉,又叹了口气,“还是让你师父瞧瞧吧,毕竟炎毒入体,不大好办。”
“你这次约战,本尊也没帮上你什么事情……”
话说到一半,简苍自己就哽住了。
他一向肆意而为,从未拘束过自己的心性。哪怕话说得再难听,总有人唯唯诺诺点头称赞。
唯有楚衍才能让他妥协,让简苍隐隐后悔又不知所措。
简苍一瞧见少年被灼伤的右手,再多的刻薄话都咽了下去。他只恨与楚衍相逢之时不巧,不能挺身而出替他挡下所有风雨。
第60章
简苍忽然感受到好一阵怅然失意,是水雾浅淡笼在湖心的那一种失意。虽然清浅却不可忽略,朦朦胧胧照在心头,再好的心情也变得索然无味。
原本简苍并不在意他失去肉身修为骤降一事,他虽是修魔,也心性平缓不起波澜,极少执着也不会生出心魔。
横竖简苍都已一无所有,四处找寻机缘准备重塑肉身。能成功自然好,一直失败也就算了,大概是他命中注定本该如此。
本来就是偷来的时光,细算下来也并无遗憾,简苍向来看得开。
一碰上楚衍之后,简苍这种消极想法就如春雪般缓慢褪去。直至现在骤然暴露在酷烈阳光之下,满心疮痍无法抚慰。
说一千道一万,之前的风光岁月都是过眼云烟。此时的简苍,不过是一缕寄居在楚衍神识内的幽魂罢了,无力保全自己也无法护住楚衍。
纵然他伸出手来,看似血肉俱全还有热度,内在仍是虚无缥缈的。这样一双手,如此孱弱无力的自己,又要如何守护楚衍?
越是动情在意,越能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阻碍与差距。真是情劫难渡,无法解脱也不愿割舍,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凌迟自己内心。
青衣魔修轻轻闭了闭眼,又听见少年轻柔声音在心中回荡,“没关系,我明白魔尊的苦楚。”
“若无魔尊替我开辟仙窍,我也无法顺利筑基,能不能活到今日还是两说。魔尊既已尽力,又何必苛求自己?”
楚衍这般善解人意,越让简苍不快。
少年时时体贴温柔固然好,可此时的简苍,更想听到楚衍直截了当苛责自己。由此才能说明,他把简苍当成了自己人,而不是随时需要伪装应对的外人。
那股闷塞之气就憋在心头,越吹越胀越聚越多,不得解脱更无法轻松。
简苍抿了抿薄唇,眼眸锐利仍是不快。他刚要挑剔楚衍两句,就见少年直愣愣伸出手,搭在了苏青云掌上。
洁白手掌翻转过来,处处都是火红灼烫的伤痕,看得简苍心头一哽。再多苛责找茬的话,都化为轻微热流,噎住了喉咙。
可楚衍脸上的微笑还是一如既往,他没有呼痛也没有皱眉,仿佛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这等平静表现,让苏青云也眉头紧皱。
他不知自己这徒儿在下界究竟有何经历,如此伤势他还能恍若无事地微笑,实在让人猜不透。
苏青云刚一抬眉,楚衍就把手缩了回来。他垂着头浅浅微笑,“不碍事,师父不必担心。”
“闭嘴。”灰衣修士瞪了楚衍一眼,二话不说抛给他一个药瓶,“炎毒入体,本来就棘手。等运行一周天直到心脉之后,你就无药可救了。”
“好在时间尚短,伤势处理起来并不棘手。用瓶内药膏涂抹手背,每日三次,七日就能彻底痊愈。”
不知为何,苏青云又多嘴说了一句,“也不留疤。”
话刚一说出,苏青云自己就后悔了。
他恍惚间想起了太多的事情,记忆中原本已经模糊的身影,竟与眼前的小少年重叠了。
只是短暂一瞬,却不分彼此太过亲密。
苏青云眨了眨眼,还不想扭过头去。哪怕能再看一眼,也是好的。时光太漫长又太残忍,硬生生消磨了所有记忆。
心有执念不能解脱,记忆却固执地在脑内占据一角不肯退缩,一见缝隙就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颠覆无法可想。
也许是魔念迭起,也许是他自己软弱。苏青云稍抬眼望了楚衍一下,飞快短暂似蜻蜓点水。等他再睁眼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这微妙又短暂的变化,竟被楚衍捕捉到了。苏青云不等楚衍说话,就径自背过身去,浅灰衣袍似天边阴云,“你找吩咐做就是,不必多问。”
如此心虚表现,楚衍看不出来才是眼拙。
他摩挲着那圆润的瓷瓶,轻缓却固执地问了一句,“我看师父此等表现,实在好奇。莫非我与师父哪位故人形貌相似么?”
那句话终于还是来了,也击碎了苏青云心中的幻象。
是啊,明明面貌不像气质也不同,身高衣着更无半点相似之处。可为何自己,仍是如此固执又可笑地认定楚衍像那人?
因为楚衍一低头时的神情,还是他似曾相识的倔强表情?总不至于,真是最可笑最荒谬的原因吧?
“你想多了。”苏青云冷硬固执地下了结论,“你心思敏锐固然是好事,平时总是疑神疑鬼,就有些惹人讨厌了。”
本以为这番话能打消楚衍追问的想法,可小少年并未善罢甘休,他竟浅笑一声自顾自地答:“看来是相似,否则师父不会如此失态。”
“我与师父相识许久,师父总是容色淡淡对什么都不大在意。此时破例劝我一句,自然是失常。”
话自然在理,可苏青云也不会再有破绽。他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冷着脸直直瞪楚衍,自欺欺人地逞强。
他生怕自己再按耐不住,就一五一十将所有事情缘由都向楚衍倾诉而出。固然痛快是痛快了,后果未免太严重,他自己都担待不起。
楚衍说完话后就保持沉默,他似在仔细观察苏青云神态动作。是猛兽探头聆听风声的敏锐狡黠,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飞快扑出利爪按住猎物不放。
苏青云调整心绪之后,仍能继续平静地面对楚衍:“按照先前约定,你既已顺利筑基,就是我门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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