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过年时腌挂的咸肉,要从那些钩子绳索中挣脱出来已经不可能了。他只能尽量翻转右手,将死封铃挥起来往背上系罩子的绳索砍去。几次的努力过后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而且动作越大,钢指往肉里钻得越厉害,疼得难以忍受。陆先生慌乱了,看来自己这把老骨头真的要扔在黄泉道上了。黄泉!一想到这,他突然安静下来,不是因为绝望,而是需要冷静。藤条箱悬挂在他脖子下面,盖子依然开着……
黄泉开道,鱼死网破!陆先生将死封铃的把手咬在嘴里,伸手探向竹藤箱子,够不到!手指才碰到箱子的口沿,背心处和头顶就有一阵剧痛传来,而且眼前出现了一个让他不能不重现的情况,被格挡掉的十九只扣子正在收回。这就意味着弦簧在重新收紧,坎面在恢复。要是对家来个“同坎二动”,那这十九只罩子他就一个都没办法挡开,自己这瘦弱的身体将被这些个鬼爪撕扯个粉碎。
必须抓紧时间,陆先生忍着浑身的痛楚重新拿起“驱魂死封铃”,然后手腕不住摆动,让铃把儿在手心里快速转动起来。当达到一定转速后,陆先生咬了咬牙,猛然将铜铃刃口往自己头顶发髻那里切割过去。
扣子忽然动了,牵扣子的人看出陆先生的企图。陆先生的头被拉得更紧,往后仰得更高。陆先生没有理会,死封铃继续往头顶切去。
发髻脱落了,抓住陆先生头发的“五指锥合罩”飞弹回去,带走他的发髻,也带走了一片血珠。
花白的头发四散开来,鲜血顺着头发缓缓流下,让那些散乱的头发沾黏成团。血花也溅满了陆先生消瘦的脸,让他的面目刹那间变得狰狞,就像是血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陆先生依旧那样仰着头,好一会儿才重重地颓然落下,不再动弹,死了一般。滴血的头颅垂挂着,滴血的头发垂挂着,握着死封铃的手臂也垂挂着,一直垂挂到下面的藤条箱里。身体各处流出的血在右手臂上汇合成一处,如同是在描绘一株血红的老梅枝干。
死了?就这么死了?
死了,应该死了吧。这么把年纪,这么把瘦骨,能流出几升的血?能抗住几分的痛?
那十九只“五指锥合罩”没再撒出来了,轿厅里的人倒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她的声音重新变得甜腻,而且还有少女样的怯怯然:“呦呦呦,这许多血呢!”说着话,她伸手想去抚摸陆先生那滴血的头顶。
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的甜腻腻娇滴滴的声音是从一张掉落了两颗牙齿的半老婆子嘴里说出来的。而且是面对一个垂死的生命,这般的扭捏作态简直将死人都恶心活了。
陆先生不知道是不是被恶心活的,他猛然间仰起头,垂挂着的头发甩出血珠无数。同时从藤条箱里抽出右手。手中不见了死封铃,却带出了一朵小火花。火花只飘出不到一尺,他又迅速地掏出一个皮囊一捏,射出一根浑浊的水线,直追那火花而去。
火花是个很平常的东西,江湖人叫它“夜行火绒”。是将一线火芯闷裹在绒条中间,塞在带盖儿的紫竹管中。一抖一吹,就能燃着。而且还可以用紫竹管中的机括,将燃着后的火绒一截截弹飞出去。
那浑浊的水线倒不是个平常的东西,《西域异物录》(注:不知道是否确实有此书,只是在《史遗》一书中对此书和其中一些内容有提及,据说是以唐朝时西域小国递上的贡物呈册汇编而成。)有记:雁落漠西沿极巨之山,名黑烛山,不可攀,山底有洞不知其深,入内八百步有泉,色黄极易燃。“《异开物》也有记载:“西方有泉,藏僧带入中原,易燃难扑,为燃物之最。”
这黑烛山脚底下所产黄色泉水其实就是一种纯度极高的火油,类似现在的汽油,而且燃烧能力和速度都不亚于汽油。这是陆先生跟一个贩卖波斯银器的沙海客用一对玉石虎换来的,那沙海客非常慷慨,将能把油料压射成线的小皮囊也一并给了他。这皮囊其实是海外巧匠制作的“双层压射皮盒”(注:双层硬牛皮制成,一层为储液盒,一层为压盒储液盒前端有喷嘴,压盒后面一推,储液盒中液体便从喷嘴射出,其原理类似于医院里的针筒,只是反复推送时前端液体喷射不会间断。)。
那老女人看到陆先生突然活了,并没感到一点意外。她还是了解陆先生的,这个老东西没那么容易死。让她意外的是一朵火绒爆炸作一个火团,一注水线烧成一根火柱直奔自己而来,但老女人的反应出奇地快,火团还没有完全爆开的时候,她就已经闪开身形重新退到轿厅里面了。
火团也没有停止,一直追到轿厅的门口,顺着门叶、门框、木壁、厅柱蔓延开来。
陆先生笑了起来,声音不大还有些怪腔怪调,“嘎嘎呦呦,嘎嘎呦呦”。身上各处的伤口带来的阵阵剧痛让他不能放声大笑。
火团没烧到那老女人,可是却让她在轿厅里气急败坏、咬牙切齿:“这个老杀才,真是个百足之虫,差点毁了我的脸。”但是马上又变回甜腻柔缓,媚声说道:“给我撕碎了他……”
戴面具的女人本意是发令让手下锥合罩齐动,将陆先生那把没肉的老骨头撕碎,可还没等话说完,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情形震撼了。
陆先生没有熄灭手中的火柱,而是将那火柱竖了起来,就好似一个火焰喷泉。火柱直冲门厅檐额,化作火雨四溅开来,就如同过年燃放的焰火一般绚烂。
火光之中,陆先生披头散发,满脸血线,面目狰狞,眼射凶光。散落而下的火雨点燃了他的棉衣,背上无数的焦洞一起冒着青烟。有火星散落在他的脖子、耳朵、面颊上,瞬间胀起了一串串紫黑色的燎泡。
虽然只是在门厅檐下,那些檐椽、边梁、描花木挂表面的三层生漆和两道桐油很容易就被引燃,而火一旦入到门厅里面,很快就会顺着木门和木框、木柱木壁的江南砖木结构蔓延开来。门厅烧着了,也就会烧到“五指锥合罩”的吊绳。
刹那间,陆先生横悬着的身体上方是火光熊熊,烟雾滚滚,一时弥漫到整个院道和两进厅房。而此时陆先生却更像火窟里的鬼,像血狱里的魔。他又开始喘息起来,口鼻处的白雾纠结成一团。
他忍住剧痛,暗暗运力下坠,要将那烧着的绳子拉断。这一刻,除了木料燃烧的“毕剥”声,竟然有皮肉的撕裂声。
“啊哦——”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惨叫,陆先生拼尽全力,挣断了吊绳,摔落在地上。皮包着的骨头与青石地面重重相撞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地疹人。
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直接朝着轿厅的大门爬去,边爬边推着面前的藤条箱。剩下的锥合罩始终没有扣下来,因为轿厅里的老女人号令发到一半便止住了,没有听到完整的号令,没人敢自作主张,否则他们的命运会比坎子中的人还惨。
轿厅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个火洞,陆先生想都没有就扑了进去。果然如他所料,里面没有火。这轿厅很是空荡,没放轿子,也没有那女人,就只有轿夫歇息的两张大条板凳左右贴墙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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