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枉生科(五)
飞雪铺满了整个九州林,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冰洁透亮,纯净,令人神往。
付清欢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纹路繁杂的冰晶转眼就在温热的手心融化,随后又是一片新的雪花落到手里融化,周而复始。
他独自走在九州林深处,在一座无名小院前停下了脚步。
晏且歌的住院是九州林唯一没有名字的地方。或许再过几年,这座偏僻的小院会修葺翻新,挂上名字,做别的用处。待这一辈的人都不在了,没有人再记得这里曾经有个红衣黑袍的俊美青年。
付清欢的睫毛挂了一点冰霜,他眨了眨,就低落下来,像两行清泪。他叹了口气:“老晏啊……”
先前整理晏且歌的遗物时,付清欢在匣子深处翻出了几本手札。字迹飞舞语序混乱,眼看着就是醉酒时所写。五岁丧母,继父和妹妹亦被溯华宗杀害。在溯华宗生活了十年,委曲求全百般讨好,最后得知生父带自己回本家是用来祭祖的。
晏且歌这个人,付清欢很难去说个明白他好还是不好。对自己爱的人他用尽全力留在自己身边,生母是如此,祁景澜亦是如此。即使是溯华宗,他也说不出一个恨字。
他在溯华宗十年,一个比嫡子年纪还要长的私生子,所处地位有多尴尬不必多言,父亲对他爱理不理,晏夫人视他为眼中钉,唯有弟弟晏笙鸣与他关系甚密。然宗子和私生子之间的隔阂又哪里是交心就可以抵消的。
付清欢翻看手札时不时叹气。即使怀疑母亲所死有蹊跷,晏且歌仍真心待溯华宗,因为这里有他的家人。付清欢甚至怀疑,到得知祭祖真相那一刻,晏且歌心里可能还抱着一丝侥幸。
大火中晏且歌失了手臂,义肢是生父遗骨所制,毁了容貌,面具和手套是晏夫人骨皮所制,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晏笙鸣,死后魂魄被封入灵兽,常伴晏且歌左右。
是他的家人,他爱他们,他就要永远将他们留在身边。
付清欢得知一切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来。到后来某一日见了祁景澜失魂的样子,也终于真正想开:一切因果皆由自身。晏且歌从前如何,往后如何,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付清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把目标转而定为付朝言,大约是自己哪个时候不经意的举动让晏且歌很是受用。
万般悲哀,晏且歌成功了,整个明翚宗确会永远欠着他。
付清欢也不敢妄议溯华宗和玄辉门之间的恩怨,玄辉门灭门因溯华宗,溯华宗灭门因谁?晏且歌?还是明翚宗?
整件事的起因,兜兜转转,竟到了明翚宗自己身上。这些日子的奔波伤神,换来的真相却是自己的先祖竟如此不堪。那明翚宗这些年早逝的弟子算罪有应得吗?还是无辜?真正无辜的玄辉门,还有被毁了一辈子的施停泊和施逢陌,付清欢再有脸去想他们吗?
他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把脸埋进毛领,闭了闭眼。
一只手扶住了他微微有些晃的身体,付清欢猛地睁开眼,转头望去,看见的是一张稚嫩温婉的脸。
付清欢心里一阵失落,垂下眼眸:“你下学了?”
苏萝络点头:“今儿雪大,就早早放了学。先生你伤还没养好怎么出来了?”
付清欢低头不语,近日倦怠,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说话,连人也不想见。许久,他道:“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苏萝络点点头,她个子不高,只到付清欢肩膀,扶着也很费劲。见自己先生面色不算差,就放心走了。
付清欢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转身往回走。
掐指一算,晏且歌已经过世近三个月了。
而道长也差不多离开了三个月。
付清欢仍记得自己醒来后遍寻不见那人的惊慌失措。后来祁景澜告诉他,云道长在他昏迷次日就告别离去了,大约是去继续云游了。
大约是去继续云游了。这句话如雷灌顶,打醒了付清欢。是,道长没有理由留下,更没有理由干等着自己醒来说几句话。他是他什么人?有什么义务呢?
付清欢咬紧了牙,心底里头一次生出几分不甘。
大约是刚刚经受过晏且歌的事,付清欢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要守住所爱之人。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胆得自己都咋舌的事——唤来了传声鸟,犹豫一下,只说了一句话:“道长,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道侣。”
顿了顿,似是犹觉不够。
付清欢从口袋里找出一个包得完好的布团。展开是堪堪一朵嫣红的姻缘伞。那日在槐树下插下一枚画了云朵的小伞,付清欢又留了一枚清楚写着云止奂名字的在身上。他把姻缘伞系在传声鸟身上,指尖抚摸一阵它柔嫩光滑的羽毛,轻声道:“去吧。”
一句话,一件信物,其中意思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
然经过近三个月的等待,传声鸟仍没回来。
付清欢并不知晓云止奂去了哪里,想了几个道长可能历经的地方告诉了传声鸟,这灵鸟又认得云止奂和他身上的气味,找寻起来应该不难。
可为什么?
付清欢咳了两声,匆匆回了雅榭燃上炭火,身子才渐渐回暖。
晏且歌那一剑像是一柄冰柱扎进自己的身体里,丝丝寒气浇遍全身。他的佩剑焚天性火,遇上寒气侵体自然痛苦不堪。其实这三个月来,付清欢早已卧床多日。灵力也逐渐式微,祁景澜嘴上不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宗主眼里的悲伤都要溢出来了。
祁氏宗族的长辈们心照不宣——这位刚回归本家不久的小公子,也撑不下去了。
依旧和从前一样,麻木地感叹可惜。
付清欢不去理会旁人说什么想什么,到后来连人也不想见,只有祁景澜时常来看看他。平日里没事,他就坐在廊下或窗前静静等着传声鸟。
年月慢慢过去,竟也不知不觉三个月了。这场雪应当是今年最后一场了,开春以后天气回暖,应当不会这么冷了。算来此时的临安应当已经开始入春了,再过些时日,就该有燕子回来筑巢安窝了。
付清欢一个人时总是想很多,先是小时候的事,然后是在百里镇摆摊时的事。最后凝结在脑海里的,无不例外是那抹颀长的身影。
到后来,就只想着那个人的事了。
这一日天很好,出了太阳,付清欢醒来时积雪已经融了大半,可惜化雪时最冷,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去廊下坐坐的心思。把自己那个破药箱从里到外修整了一遍,又没事做了。付清欢本想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却听见窗外响起了久违的鸟鸣。
他微微一怔,眼里骤然有了神采。几步迈过去打开窗,一阵冷风袭来,让他神志清明不少,胸口的郁闷感也一扫而空。
那只蓝色的传声鸟静静立在窗台上,斜眼看着他。
它的脚踝上,还有一抹红色。
姻缘伞。
付清欢的笑颜顿时凝在脸上。
他的口信,他的信物,道长没有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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