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晓无声叹气,坐地铁回了学校。
到宿舍,沈哲不在——不在更好,江天晓眼下也不想解释自己的狼狈。这个时间寝室楼里的洗澡间是没有热水的,江天晓去接了满满一盆凉水,拧着毛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也懒得给早就耗尽电量的手机充电,便倒头睡了。
然而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一个连着一个,一会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停车场里,李大夫一刀捅了过来;一会儿是文物鉴赏与收藏的课堂上,于朗笑意盈盈地走过来,然后挥手就是一拳;一会儿又是高三那年的某个深夜,于朗抱住了埋头痛哭的自己……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天晓被热醒了,只听见窗外蝉鸣阵阵,楼道里有男生的嬉笑声,脚步声……这么热,估计是中午。江天晓翻了个身,又睡了。他的上一顿饭还是二十四小时前,但饿过劲儿了,好像胃部已经麻木。
又过了不知多久,江天晓被推醒了。
“我操 你去哪了!”沈哲一脸气急败坏。
江天晓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啊?”
“啊你大爷啊!我昨天打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全学校找了一圈也找不着,你去哪了!”
“我昨天有个兼职。”江天晓一头雾水,以前他也夜不归宿过,没见沈哲这么着急啊?
“那你昨晚怎么不回来?”
“我……”江天晓一时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因为舍不得打车所以在肯德基睡了一晚上吧!
“你自己给辅导员打电话说吧!”沈哲翻了个白眼,一脸不爽:“昨天的政治经济学黄奶奶点名了,你不在,她直接跑到辅导员那儿说一定要挂你,不给毕业证,我真搞不懂你脑子怎么想的,江天晓!一个礼拜就一节课啊你还逃去打工,你有这么缺钱吗?黄奶奶这么说,辅导员也着急了,找你人又找不着,给我打电话让我找,我他妈昨天就差报警了!”
“……”
消息量太大,江天晓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几分钟,沈哲大概意识到自己口气太冲了——毕竟江天晓是个刚刚被“判决”了无法毕业的人。他叹了口气,走到江天晓床边拍拍他肩膀:“你还是赶快联系辅导员吧,他肯定还是不希望自己带的学生毕不了业,你看能不能让他帮你跟黄奶奶求求情?”
刚从沈哲嘴里听见这个噩耗时,江天晓的脑子里滚动播放的就一行字:完蛋了我毕不了业了。
经沈哲这么一说,他才稍稍回过点神来,忙不迭给手机充上电。过了一会儿,能开机了,果然弹出一连串未接来电,一个是沈哲的,另一个陌生号码自然是辅导员的。
江天晓紧紧捏着手机,满手的汗。
他走到宿舍阳台上,拨了辅导员的电话。
很快就通了。
“曲老师,我是江天晓,刚刚沈哲跟我说您昨天找我……实在对不起啊曲老师,昨天我做兼职下班很晚,就在一个同事家睡了,手机没电了我没看见,就——”
“行了,你爱去哪去哪,”辅导员的语气倒是出乎江天晓意料的平静:“江天晓,你大四了,夜不归宿什么的我也能理解,但是昨天你逃了黄老师的课,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我现在只能这么跟你说,黄老师要挂你,让你没法毕业,我已经尽力替你争取过也解释过了,但是没用。而且这件事的错误就是在你身上,你别跟我解释,现在什么原因都没有意义,情况就是你不逃课,黄老师不会挂你。现在黄老师决定了要让你肄业,昨天已经和院里打过招呼了。”
“我……”
“黄老师还让我转告你,她的课你不用去了。她是教授,我一个辅导员人微言轻,能帮你说的都说了,江天晓,你现在还是好好为以后的出路做做准备吧,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辅导员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那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还有别的事,先挂了。”然后他不等江天晓回答,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江天晓走回宿舍,坐在床上发呆。
沈哲很小心地问他:“事情怎么样了?”
“……肄业。”
“啊,那,辅导员有没有办法?”
“他说没有……我再想想吧。”江天晓语气轻飘飘的。
沈哲便什么都不说了,碰上这种事情,谁心里都不好受。
江天晓又躺下了,盯着上铺光秃秃的木床板,脑子里还是反反复复的那句话,毕不了业了。
怎么办?
能怎么办?
之前黄奶奶对他就非常冷漠,现在逃课被抓了,那当然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辅导员也去说好话了,照样没用,这点江天晓心里也明白,辅导员说白了就是管学生的,在老师教授面前当然是没什么话语权的。
肄业,这事儿倒不是超乎想象,每年都有无法正常毕业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考试作弊的,记了大过的,像自己这样专业课一直没通过的……他知道,学校不能让所有学生都拿毕业证,是一定得有人肄业的。
江天晓从没想过这事儿会落在自己身上,是真没想过。
而如今就像走路被雷劈一样,遇上了。
拿不到毕业证,也就是等于没上大学,高中学历……能干什么呢?甘城市区估计都不行,还是得回县城,回县城……
脑子里忽然蹦出于朗那句话:“毕竟村里还有一帮穷亲戚等着你在城里发财呢,不是么?”江天晓想象不出来他该怎么向爷爷奶奶还有那些亲戚解释他大学“毕业”又回了那小县城。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一身病,都指望着考上大学的孙子赚钱养老送终。而那些亲戚呢,因为时不时得拿出点钱接济江天晓家,见了江天晓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不容易江天晓考上大学了,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次——他是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而现在。
江天晓又想,那我这四年交的学费也就白交了啊。还有住宿费,生活费。跟甘城比起来武汉的物价还是挺高的,江天晓第一次在学校的水果店里买苹果,被吓了一跳,三个小小的苹果要十多块钱,顶他两顿饭。后来他就不怎么敢买水果了,要买也是冬天的时候买很便宜的冰糖橘。大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兼职完回宿舍,快十点了,没吃晚饭。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情侣,男生边走边给女生剥一个橙子,那个橙香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往江天晓鼻子里钻,他便吸着那味道默默跟了一路,那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一定好好赚钱,买一箱橙子当饭吃,太他妈香了。
这简直是玩他,他拼了命的打工赚钱,既是赚自己上大学的钱,又是赚给爷爷奶奶养老的钱,好不容易勉强支撑到要毕业了,忽然一榔头砸下来,告诉他,他毕不了业。
可怪谁呢,说到底也怪不了别人,课是他自己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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