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听到一声呻吟,仿佛有人问:“谁?”
“谁?”核桃大吃一惊,浑身的寒毛直竖,更大声地回问了一句,接着冲进房去。
然后,她看到一个女子半坐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她的脸,自己已经看了一百多个日夜,不知道有多么熟悉,然而这一刻,当她睁开眼来,与自己四目交投,却显得如此陌生,触目惊心。
核桃尖叫起来,蔬菜撒了一地。
天池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一时还没有从梦中回过魂来。
那些鬼魂。
那些鬼魂从街道的不同拐角里走出来,或哭,或笑,或歌,或舞,都神情迷茫,脚步飘摇。她们迷了路,拦住每一个经过她们身边的人问路或邀舞,可是每个人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又如何给别人答案。天池穿过她们中间,同样地寻寻觅觅,同样地凄凄惶惶。
然而她坚信自己不属于她们,她不向任何人求助,只是匆匆地赶着自己的路。
冥冥中,她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她有一个重要的人要救。她向她奔去,穿着冰雪的铠甲,举步惟艰。
很多年后她会明白,在梦中,纪天池最想营救的人,其实是纪天池自己。
这两年中,她一直有做梦的迹象,到了上个月,梦境突然清晰,眼珠在眼皮底下频繁转动,心率加快,再后来甚至开始呓语,手脚微有伸曲,并且偶尔会睁开眼睛,茫然地转一周又重新阖上,蒙头睡去。
那时医生们已经断定她会醒来。两年的等待和努力即将有结果,每个人都很兴奋,心理医生程之方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植物人起死回生”这一医学奇迹的报告讲稿。
但是偏偏,天池真正清醒的这一刻,身边陪伴的,却只有小保姆方核桃。
“你是谁?”天池张开口来,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而核桃,分明比她更加沙哑而惊讶:“你醒了!天啊,你醒了!”她连声地惊叹着,愣愣地重复着,要向天池奔过来,却又忽然意识到一地的菜,本能地蹲下去捡拾,可是心思分明不在此,便又走来要搀扶天池坐起,看到自己手上的菜,又忙抛下,呵呵傻笑着,手足无措。
天池很抱歉自己吓到了这个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尽力把声音放得温和,“慢慢说。”
事实上,她自己才真正是慢慢说。极慢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字正腔圆,好像对说话这件事看得极郑重,又似乎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在装大人。
“慢慢说,慢慢说。”核桃拼命地点着头,几乎要手舞足蹈。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讷于言辞感到生气。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像那些能说会道的人一样,对天池详详细细地说一说发生在这半年间的所有事情啊。
所有事情,其实,她自己又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卢琛儿告诉她的那些罢了。
卢琛儿。好吧,就从卢琛儿说起吧。
琛儿和许峰驶在路上,和往常一样,琛儿一边开车,一边同许峰讨论着今天新接的一单生意,算来算去,总觉得收支难以平衡,一个月已经过去大半,员工的工资还不知道在哪里,更遑论利润,心下颇为烦恼。
许峰看着窗外不息的车流人流,随口安慰:“急也没法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琛儿不悦:“你就会说没法子,没法子就不能想法子?整天坐在公司里不动,就会有生意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许峰也烦了:“我现在不正在跟着你到处跑吗?你还要怎么样?那些客户点着名非要跟你谈,我除了当保镖,还能怎么办?要不我去做个变性手术,当人妖赚钱去?”
琛儿恼怒:“你这不是抬杠吗?你说的是人话吗?”
贫贱夫妻百事哀。然而志大“财”疏的小康夫妻,却只有更加捉襟见肘,因为压力比平常人大,空间却比有钱人少,挣扎在生活的夹缝里,处处碰壁,简直窒息。
他们两夫妻共同经营“雪霓虹电脑制版公司”,看在局外人的眼中,是一对标准的经典鸳鸯,举案齐眉,患难与共。
然而实际上,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的确有举案齐眉,也的确是共同进退,可是,可是没有彼此欣赏,体谅,宽容,和理解。
即使他们每天都做着同一件事,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可是,他们并不想这样,并不愿意这样。
他们只是偶然地或者是刻意地搭乘了同一辆车子,就好比眼前驾驶着的这台小面包车吧,既然已经上路,便只有跑到终点。马路中间不可以违规停车,也不可以随意上下客,除了同心同德,同车共济,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红灯亮起,琛儿踩了一脚急刹车,许峰差点碰了额头,更加不满:“为什么不早点停车?”
“我以为可以闯过去的嘛。”
“你总是抢这么一分半秒的,被警察扣了分就不抢了。”
“我一个人愿等行吗?我等,后面的人不愿等,还不是要骂人?”
于是新一轮的斗嘴开始。在红灯亮起的这一分钟里,两个人都不看对方,而只是注视着时间表的倒计时,谁也没有意识到,此刻在前方亮起的,不仅仅是行车的红灯。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核桃挂断电话,报告说:“卢小姐说晚上和许大哥一起回来吃饭。”
天池微笑点头。是她不许核桃告诉琛儿自己已经醒来的消息的,想给好朋友一个惊喜,也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清醒。游泳淹水?睡了两年?多么像一场天方夜谭。如果不是核桃打开电视让她看新闻,她真要怀疑这一刻才是在做梦,自己现在还在梦中。而核桃,是梦里的人物。
但是琛儿。琛儿的名字一旦想起,就如此清晰。想起自己和琛儿在大学里的往事,只觉就像昨天一样。核桃说琛儿已经结婚了,她到底还是嫁给了许峰。天池还清楚地记得,琛儿和许峰的爱情是如何曲折离合的,他们中间分手不只一次,如今到底走在一起,可真值得祝福。当初,还是她一直为他们牵针引线的呢。
天池问核桃:“我病的时候,还有谁来看过我?”
“还有程医生啊,他是心理医生,叫程之方,也每天来的,不过都是上午来。今天上午也来过的,给你读了半小时报纸才走。真可惜,走得早了一点,没看到你醒过来,不然一定乐疯了。”
程医生?程医生是谁?似乎很熟悉,却又不大想得起来。
天池努力地搜索着记忆深处,却发现脑子里仿佛是空的,除了琛儿之外,什么也记不起。
“还有呢?还有谁来过?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急于记起更多人,更多事,自己还有什么亲朋故友,在睡着之前,自己的世界有多大,都经历过些什么样的故事。
然而核桃觉得抱歉:“再没什么人了,也许以前有过,不过我不认识。我来到这里只有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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