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也就是说,至少两百个日子以前,她已经被社会抛弃,守候在她身边的,不过是琛儿夫妇及心理医生程之方而已。
天池觉得心里发空,按住太阳穴,感到那里隐隐作痛,两年,七百多个日子呢,不晕才怪。她终于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不禁虚弱地对着核桃笑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年,已经两年没有说话了吗?
“不不,说过话的,梦话。”核桃腼腆地笑,“您常常说梦话。”
天池也笑了。幸亏如此,不然一定失音。她活动一下手脚,尝试着想坐起来。核桃忙过来搀扶。在她睡着的这些日子,琛儿和核桃一直有替她按摩,使她四肢不至僵化。然而在核桃的搀扶下努力地站起来,仍然觉得脚步虚浮,仿佛双脚已不足以支撑这部躯体,仿佛不是用自己的脚在走路,又仿佛她忘记了走路是怎么一回事。
当她累出一头一身的大汗,终于两手撑着窗台成功地独自站立时,不禁笑了。
核桃也笑:“你自己活动一下,我去放洗澡水。”
天池点头,回转身,向窗外看出去。
是春天呢。有风,细细地吹进来,柳叶清新,丁香缥缈,天池贪婪地深呼吸,极目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带海的影子,那是星海,烟波浩渺,依稀还有帆船。由远及近,是会展中心的广场,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车,临街的小区,小区的花园,电线杆,电线杆下的男人。
咦,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天池微微发愣,小区甬道的电线杆子下,笔直地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子,仿佛要跟电线杆子比比谁更执著似的,一动不动。看不清他的相貌,可是身形萧索,连背影都是那么忧伤。
天池看着他,心上莫名地有一丝触痛感。他是谁?自己认识吗?他看起来十分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天池发现,自己好像想不起很多事情。
红灯换了绿灯,车子开始驶动。
琛儿和许峰仍在吵架,为了另一个话题,驶在另一条路上,但是仍在吵架。这一次斗嘴和中午那次已经隔了三四个小时,中午为什么吵已经忘了,甚至现在为什么吵也并不分明,但是仍然在吵,好像没有停止过。
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忽然之间,两个人都累了,一齐住了口。半晌,是琛儿先说话,很疲惫地说话:“许峰,我们离婚吧。”
许峰看着正前方,不说话,仿佛没听见。或者,是因为听见太多次,却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离婚?他茫然地想。从五岁起爱上琛儿,追求她十几年,当她是梦中的小公主,得到她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理想,后来理想成真,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快乐。所有的童话故事都只讲到王子和公主结婚为止,后面的大纲,便只剩下一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至于细节,没人知。但是现实生活里的王子和公主,结婚却只是故事的开始,幸福只是小说的封面,内中的情节呢,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这些,是童话家不知道的,还是刻意忽略的?
不,他不想离婚。他爱琛儿。即使现在的爱已经远不是少年时那样纯粹热烈,但他仍然爱她,无庸置疑,除她之外他并没有爱过第二个人。她美丽、善良、聪慧、独立,同她离婚,他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比她更好的,那又为什么要离。然而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周而复始地吵架,没完没了地烦恼,终究,又有什么乐趣与幸福可言?
许峰只有沉默。
纪天池看着窗外。
远远的星海的影子,帆船,会展中心的广场,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车,临街的小区,小区的花园,空空的电线杆——电线杆下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洗过澡的天池神清气爽,终于切实地有了种魂兮归来的真实感。水如此温柔地包裹着她,如真如幻,使她觉得安全,仿佛又回到梦中了一样。
两年,自己竟然昏睡了整整七百多天,是怎么过来的?身体留在人世间,精神却走入时间隧道,不过是片刻的贪玩,一回头,却已经两年过去了,是这样吗?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年中,又错过了多少事?
门铃响了。核桃欢呼:“卢小姐来了。”奔跑着去迎接,急不可待要看到那戏剧性的一幕。
琛儿挽着许峰走进来,看到天池,因为意想不到一时没有认出,礼貌地招呼:“您是来看纪姐姐的?有心了。”
天池背靠窗子转过身来,木木的不知道招呼,只望着琛儿出神。两年“不见”,琛儿成熟了,也沧桑了,她还是那么甜美俏丽,可是眉宇间明显地带着一丝烦恼之色,仿佛不胜重荷。而以前,琛儿的脸上是阳光的,清明的,如晴空万里无云。而且,她穿着的是一套剪裁得体质地优良的职业装,这也和以前不同,以前琛儿是从来不喜欢穿套装的,觉得呆板。
天池忽然发现,自己记得琛儿的事情好像比自己的还多,且巨细靡遗,印象深刻。
而琛儿已经走到床前去,看到空床,一呆。许峰却已经先反应过来,望着天池试探地叫一声:“天池?”
天池清醒过来,含笑点头:“小峰,恭喜。”
“啊——”琛儿忽然惊天动地尖叫起来,惊得天池和许峰都是一个趔趄,而她早已冲过来抱住天池,又跳又叫:“纪姐姐?你是纪姐姐?纪姐姐!”她抱紧天池,仿佛怕她飞跑了一样,紧紧地抱着,泪流满面,“纪姐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纪姐姐,纪姐姐,你终于醒了,你醒了……”忽然站立不住,身子瘫软下来。许峰忙一把抱住,连拖带抱地把她扶到床上来。
琛儿又哭又笑,只是死死拉着天池不松手。天池只好跟到床边坐下,含笑抚着她的脸,柔声劝:“我醒了,没事了。”一时间,倒仿佛她是访客,琛儿倒成病人了。
两年,在琛儿是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是数千次的祈祷和眼泪,对天池,却只是南柯一梦。她很难把自己的频道调至与琛儿相同,却也感动于她的真情流露。“琛儿,没事了,我醒了。”她想说得更多,但言语有障碍,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我醒了,没事了。”
妙就妙在琛儿也只会这一句:“你醒了你醒了你醒了……”
许峰看着这感人的一幕,也心情激荡,不住地望着天花板眨眼睛。他是个男人,总不好意思当众流泪,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开心才好,忽然想起来,搓着手说:“对了,程之方,我这就打电话给老程,请他一起来庆祝。程之方早就等着这一天哪。”
“程之方是谁?”天池望着琛儿,慢吞吞地问,“核桃说,这半年来,除了你们,就属程医生最关心我。”
“你不记得老程了?”琛儿惊讶,“他不仅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好朋友呀。他做你的心理医生,是自愿的,免费的,是义工。他还是我哥哥的同学呢,你竟不记得他?”
天池深深抱歉:“大概我睡得太久,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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