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了情_西岭雪【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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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注定要输给无颜了。无颜是连生命都做了抵押来背水一战,以全面退出的姿势来入场,用化为无形来弥天盖地,她有什么机会赢她?

  同一个死人竞争,让瑞秋觉得有种绝望的寒意。

  越是因为无颜不在,天地间越是充满了无颜的影子。那时候她喜欢替无颜买黄色的衣裳,深深浅浅,或明或暗,或绸或缎,或流苏或皱褶,都是黄色。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家具也是白色,但无颜是鲜艳的黄;客厅的壁纸是暗红深紫的,红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而凝重,但无颜的衣裳是明快的黄;花园里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无颜穿行其间,却是一身流丽的黄……

  林子中忽然黄影一闪,瑞秋脱口呼出:“无颜!”再一定睛,却仍然是连绵苍翠的绿,哪里有无颜呢?

  瑞秋的泪涌出来,不禁捂住了脸。钟自明轻轻叹息,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和地说:“思念让人充实,可是也让人哀伤,所以我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个假,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处去走走、看看,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知道。”瑞秋破啼为笑,“小时候,我和无颜住在这里,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旅游,每次走的时候都会跟我说‘瑞秋,照顾无颜’。而回来的时候,您都会给我们带礼物……钟爷爷,谢谢您从小到大这样照顾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边有学院邀请我过去讲学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是会给你带礼物的。”钟自明温和地笑,“小瑞秋,我看待你就像无颜一样。别给自己太多压力,该放假的时候,就让自己走开一段日子。”

  放假?走开?瑞秋若有所思,她是为了寻找答案才来钟家花园的,不仅是寻找无颜生死的真相,也是寻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结局。然而这次探访却叫她觉得更加迷茫了,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确定,或者说,是这么的不敢确定。其实爱与不爱又有什么所谓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样呢?

  无颜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成为她与令正多大的困扰,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却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客厅里一样重要的摆设似的,卧室里最醒目的一面壁挂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注意她、怀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边肌肤相亲的彼此。也许她真应该离开令正,至少是离开一段日子,给自己放个假。

  钟爷爷的话里仿佛有深意,钟爷爷每一句话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低下头擦眼泪,一边说:“钟爷爷,谢谢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什么时候动身?或者您走前,我来给您送行,就像以前我和无颜为您做的那样。”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不只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没想到钟自明的回答会是这样。瑞秋有些怔忡,一时仿佛听不清楚,仰起头看着钟自明,神情略略发呆。

  钟自明笑了,拍拍瑞秋的头发,哄孩子似的说:“瑞秋,瑞士,挺有缘的呢。瑞士的邀请函上注明是可以带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顾老头子太麻烦,我们不妨一起走,说不定我还有力气再滑最后一次雪。”

  第五章 阴间:教你如何去还阳

  六十年前的故事讲完了,六十年后的新鬼依然干渴难当。

  无颜陪老鬼散步在黄泉岸边,看到隔岸有很多裸着上身的男人——也许不能算男人,因为它们的性别已经很不分明。它们瘦骨嶙峋,毛发全无,被鬼差用火红的铁钳子夹着,放在火上反复煎烤,煎了正面煎反面,一丝不苟,发出“滋滋”的响声。

  ——据说,只有被煎过的鬼,才可以脱胎换骨,转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鬼,自身也都被煎过了似的,干得一丝肉也不剩,只有一层皮裹着累累可数的肋骨,那层皮甚至也不确定,看起来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记忆,有着喜怒哀乐的意味,只有“榨”干净了,才可以做个清清爽爽的鬼,可以执事当差,无牵无挂。

  无颜问老鬼:“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小鬼?阎王呢?阎王在哪里?”

  二郎哂笑:“世人都说死是去‘见阎王’了,岂知有几个小鬼能见得到阎王?还不是白白到地狱打个转,受些轮回之苦,便又匆匆赶去投胎做人、做猪、做狗、做猪狗不如的什么去了。想见阎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来地狱六十多年,也只见过阎王两面,还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托了多少鬼情。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样。阴间是阳间的继续,众生不平等,众鬼还不是阶级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头马面,有黑白无常,就是小鬼,也还分有职司的无职司的,那没有职司的,还分老鬼和新鬼,会做鬼的和不会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经阴事通明、鬼情练达、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个新鬼,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提防,这样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闯了来,还不要吃亏吗?”

  “做鬼也有恁多规矩?”无颜蹙眉,“我生前就不大会做人,死了,大概也不会做鬼……随便了,死都不怕,还怕活过来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来,道:“先别说壮胆子的话,你要不信,我带你参观参观,看你是不是还这么百无禁忌。”

  无颜有些害怕,虽然没到过地狱,可是关于那些割鼻剜舌的传说可没少听说,刚才已经见识过煎鬼了,更惨绝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胆承受。瞎了二十几年,好容易看得见了,无颜可不想一睁眼就只看到些青面獠牙、血肉横飞,因此,她敷衍着:“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汤,再跟你参观吧。”

  “孟婆汤不能喝。”二郎喝断。

  “孟婆汤不能喝?”无颜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让我喝孟婆汤,那喝什么?”

  “喝了孟婆汤,你就什么都忘了,关于生前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都将烟消云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经过轮回、转世还阳,可是你再不是钟无颜,你的过去,将变得毫无意义。你的死,也就变得没有价值。”

  “我的死,本来也没有价值。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我将不再痛苦绝望,也不用再等待了。”无颜黯然神伤,她看着老鬼,既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又有些自愧不如的好奇,“你在这里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么会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认真地说,“我要忙着学习,还得忙着思考,忙极了。”

  “学习?难道地府里也有大学的吗?有没有什么部门颁你一张地狱文凭?还是小鬼也要靠文凭找工作?”

  “鬼当然有工作。”老鬼对无颜的嬉笑态度颇为不满,更加正色地说,“不过鬼不需要文凭——文凭是什么?”

  “文凭就是学历证明。”

  “学历又是什么?”

  无颜这时候想起来,这是一只死于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戏子鬼,他的生活圈子里,大概是没有学历与文凭的概念的。于是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学历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学、中学,还是大学。你们那会儿有留学生吧?就是出洋留学的人,那就是学历了。他们从国外回来,总要混一张文凭,用来表示他们的学习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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