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四目交投,泫然以对。无颜看着令正,忽然很正色地说:“令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踪,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自己。”
令正心中一震,只觉得被重物撞击那样的疼痛,他不明白无颜为什么会在这难得的重逢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有些交待遗言的意味。这时候他才发觉,这次见面后,无颜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同了。不只是她眼睛看得见那么简单,她的言语态度都改变了许多,仿佛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生死那样的大事。
他看着无颜站在那张古老的结婚照下面,又一次有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这重逢、这场景、这对白,都是这样地恍惚,像一个梦、一场魇。他忍不住上前握住无颜的手,凭着这真实的握手来确定这真实的重逢。
“无颜,我们不会再分开的。”
“令正,我是说,如果我离开……”
“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他猛地抱住她,用嘴唇堵住她未说完的话。
他们拥吻在一起,唇紧紧地贴着,吻得那样深切,那样绵密,连天地也为之色变。她在他的怀中发着抖,她抖得越激烈,他吻得越热烈,他不会再放开她的,不会再离开她的,他想他会和她在一起,他们将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一生一世。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自己错过她了。
在这个晚上,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的,想到了一处去。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能有这样的一刻,和另一个人完全心领神会,息息相通,也就够了。
第九章 倒数第二十四天:愧曾为人师表
钟氏花园的主建筑是两层楼:一楼是客厅和下人房,二楼是主人卧室和客房,共六个房间,环抱着形成一个大半圆,收口处是楼梯。其中,左起第一间是无颜的闺房——紧邻着外公的书房,然后是外公和外婆的主卧室,然后是外婆自己的小房间,然后是爸爸和妈妈回国时住的房间,最右边是客房——以前住着瑞秋,今夜则住着令正。
无颜有些激动,她和令正竟然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呢。当她确定令正已经睡熟,便擎了一盏灯,开始一间一间地打量起这座自小在这里生活的小楼来,并很用心地将每间屋子的摆设都记在心中,好等下向二郎汇报。
主卧室很大很舒服,但是外公平时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书房搭张床,工作晚了就睡在那儿;外婆的小房间是长年上锁,连打扫都是外公自己来做,从不假他人之手;倒是无颜父母的房间,虽然长年空着,保姆却时时进出,打扫整理。整幢房子整洁、清冷、富丽堂皇,可是没有人气,宛同鬼屋,或者,一座活死人墓。
无颜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是个鬼,这里可不就是鬼屋了?客厅里老式的挂钟忽然“克郎郎”响了一阵,“当——当——当——”敲了十二下。无颜想,原来这一天已经过完了,现在她应该是二十四岁了。
她静悄悄地下了楼,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熄了灯,在黑暗中定了一定,然后才轻车熟路地走下楼。无颜径自飘过甬道,打开钟家花园的大门,站在门口等待老鬼前来。
今晚的月色不错,照着门口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有雾气在树冠处隐隐绰绰地升腾环绕。无颜身轻如燕,随风微微摇荡,但她努力定一定神,稳稳站立。
“二郎前辈……”她轻声呼唤,“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
“可我看得见你。”二郎应声现身,从大榕树上跳下来,兴冲冲地问,“你终于进去了?你看见小翠的房间了吗?”
“还没有……”无颜有些愧疚,“房门上着锁,有陈嫂和令正在,我总不能劈了门进去吧,那样太令人起疑了。”
“那么,支走他们。”
“我会想办法的,但是,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无颜请求,“我才刚回来,还不大会‘重新做人’。”
老鬼并不理会无颜的幽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激动又惆怅地说:“我又去城隍庙戏楼了,可是现在整个豫园都变成了市场,人来人往的,到处都是店铺,也有唱戏的,可是和以前大不一样,唱的人字不正腔不圆,听的人又只顾喝酒划拳,都没点儿诚意。还有卖蟹肉汤包的,我看了一看,闻了一闻,皮儿擀得老厚,味儿也不香,竟大不成话。卖的旗袍也不像样子,剪裁得一塌糊涂,身材再好的大家闺秀穿上去,也都变了苏州小大姐了。唉,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改变了……”
他徘徊在豫园的上空,园子里正演着一出《节义鸳鸯冢娇红记》,那个半路出家的小旦虽然唱得不咋的,但是因为词句正合了自己的心意,二郎也就听出些滋味来,渐渐出神……
“今日生离和死别,恰正似花不重开月永缺。我不能够与你,我不能够与你做的片晌夫妻,刚博得个三生话说。一声声,肠寸绝。一言言,愁万叠。是这等苦离恶别,要相逢则除梦中来也……”
二郎在那唱腔里飘来荡去,想着自己粉墨登场的往事,想着那些抛掷上台的打赏和络绎不绝的掌声……那是他人生的极盛时期,那时的观众有多么贴心如意啊。想着想着自己的脸在那旋律中慢慢浮起——吊睛、勒发,头戴黑素软罗帽,足穿黑薄底靴,一身黑缎素侉衣簇新崭亮,前胸和腋下密密地缀着三排英雄结——那是给雍王府唱堂会时赏的象牙扣——黑白分明,愈衬得他面如满月、眼若星辰。
京剧脸谱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美色。因为那些油彩勾勒其实是相当粗糙而夸张的,然而观众心领神会,自动自觉地掌握了欣赏那夸张之美的技巧,见识到人物的美而忽略所有的不合理。
他们对他的身段招式喝彩不绝,手下替他打着拍子,嘴里替他数着旋子,摇头晃脑,如醉如痴。于是,他的拳脚也就打得愈发威猛有力,每一次“出手”都抛接得很准,每一个“亮相”都恰得其时,手、眼、身、步、法,唱、念、做、打、翻,一根哨棒,舞得虎虎生风。
戏剧,其实是戏子与看客共同完成的一场歌舞秀。
“那么长的夜,都用来唱戏吗?”无颜好奇地问,打断了二郎的沉思。
二郎摇头道:“不,也有时歇了戏,或者停档,就用来游乐——逛夜市、看灯、宵夜,或者去赌场碰运气。”
“那么多节目?”无颜笑,越发好奇,“那么白天做什么?”
“白天用来睡觉。”
无颜莞尔。
二郎低下头,不胜惋惜:“那时候只恨良宵苦短,白天却不甚怜惜。到了如今,想看看阳光,却已经不能了。”
戏子与鬼,都只属于黑夜。
爱情也是一样。要背着光、背着人,甚至背井离乡。二郎与小翠的爱情盛开在北京,北京的夜里,两个人去跳舞场欢乐终宵。小翠的舞步真是美,他的也不差,他们两个,是舞池里的风景,一对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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