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了情_西岭雪【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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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郎悠然神往,上海已经模样大变了,北京呢?那些舞池的灯光可还依然明媚?餐厅的美酒可还香醇如故?那时节,他与小翠形影不离,夜夜笙歌,通宵达旦,有时一起去看戏,有时又陪他去上戏,有时小翠甚至还会去后台,亲手为他上头。那时候后台本来是不许女子去的,但是他不管,仗着自己是台柱子,独断独行,硬是把小翠带进了梳头间,由着她拈红弄粉。

  她不喜欢沾染油彩,但是喜欢看,画脸的活儿是别人做的,她只坐在一边笑眯眯等着,直到最后,等他的头发梳上去,勒好,她才款款地走过来,替他带上冠子、翎毛,扶正了,看一看,退几步,再看一看,满意了,就将他轻轻一推,说:“去吧。”那轻笑浅嗔的模样,到现在还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历久弥新。

  那个时候,他们活得要多么张扬就有多么张扬,率性、奢侈,有今天没明天的,但是真正开心。

  二郎很想再去北京一次,凭吊他与小翠的蜜月时光。但是按照无颜的行程,要到后天她才可以去北京。那一年,她大学四年级,去北京实习,还堆过一个雪人,她得去把那雪孩子的魂一起带走。

  “你明天去哪里?”老鬼问无颜。

  “我教书的盲哑学校。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得去把自己的脚印找回来。”无颜答,接着反问,“你呢?”

  “不知道,或许还是苏州河吧。”老鬼无限怅惘,悲凉地叹息,“在上海,除了这几个地方,我也没别的去处。”

  这是无颜生平最重要的第二个脚印了。

  她的学生——她人生在世仅有的意义。她曾经教导他们什么是毅力与自信,然而她又用自己的轻生来摧毁了这信念——幸亏他们不知道,而只当作一场意外的车祸。

  正放暑假,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无颜回到学校的时候,仍能看到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盲哑孩子们稚嫩的图画和标语:钟老师,我们想念你!

  对他们,她真有点儿无颜相见了。自杀,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怎么对得起这些爱她的孩子?她看看空空的教室,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也许,我们生来就是上帝的弃儿,因为他给予我们的,不如其他人那么多。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加倍地爱自己。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够鼓励自己、扶持自己,谁又会来帮助我们呢?”

  然而,她却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置身于车轮之下,化为一朵少女云。

  “无颜,你在想什么?”令正怜惜地看着无颜,她是这样地苍白憔悴,仿佛刚刚经过一场良久奔波。他并没有想到其他,只以为是长途飞行的疲惫还未平复,体贴地劝慰,“是不是舍不得这里?如果你喜欢教书,又为什么要离开呢?不如向校长说一声,我想他一定会答应你复课的。”

  “我不会再回来了。”无颜哽咽。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般的疼,那是她的心——良心,还有爱心。她辜负了她的学生,承担不起他们对她的敬爱与信任,也承担不起他们的思念。她不会再回来了,收集好这里的脚印,她也就走过了自己的二十四岁。明天,她将回到大学里去,并要在那里找回四年的足迹。

  哦,她的大学时代,她的暗恋生涯。

  “我后悔自己未能给予他们更多。如果人们能够预先知道自己的错,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吗?”无颜凄然地问,“令正,你知道死亡是怎样的吗?你怕不怕死?”

  “谁能不怕呢?”令正莫名其妙地回答,“怎么想起问这个?”

  “回答我,你是怎样看待死亡的?”

  “说实话,我还没有好好想过呢。”令正笑了笑,斟酌着词句,“死亡,就是结束,是生命的终局,是一切归零,是什么都没有。”

  “不对。死亡不是什么都没有,死亡并不只是结束,也是新生。生命的尽头是死亡,而死亡的尽头则是生命,这就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

  “你是在说轮回吗?”令正有了一点儿兴趣,不禁同无颜争论起来,“我认为,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轮回之说是不存在的。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一世就是这一世,所谓轮回、转世、投胎,都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为了给今世的人一个来世的希望,是小说家和道德家们合伙编造出来的。”

  “可是,如果生死不能够轮回,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那么它们就同时失去了各自的意义。没有生命,何来死亡?没有死亡,生命又何为呢?如果这世上不存在‘生命’与‘死亡’这两个相反又相联的概念,那么便连整个世界也都成了空的。”

  “但是如果生死可以轮回,那么它们在轮回之前应该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是一个人刚死就又变成了另一个生命呢,还是要重新修炼三百年,就像‘白蛇产子’一样?”

  “生与死的联系,是灵魂。”无颜注视着令正,再次问,“你……相信灵魂吗?”

  “灵魂?”令正愈发惊讶了,死亡,灵魂,无颜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讨论这些不存在的理论?他又想起无颜倒在车轮下时说过的那句话:“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这句话就像一道符咒般纠缠了他许多日子,又像一道谜语令他眩惑:用灵魂来相爱,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那么,无颜,你相信灵魂吗?”令正反问,“你认为灵魂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你的主观意识所期待看到的样子,或者说是你自己所相信的样子。”无颜煞有介事地回答,“如果人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那么,他们就不妨看到什么便相信什么。”

  这句话实在像绕口令,要想一想才能听明白。令正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还记得我们昨天在地铁站见面时,那个跳轨自杀的女孩子吗?那么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她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死亡,意味着我的重生。无颜在心里说,可是苦于不能表白,如果令正知道她就是借着那女孩的阳气还生的,该有多么恐慌呀。她只能使用暗示:“有些人生存便是为了死亡,所以才会选择自杀;也有些人死亡却是意味着生命,他们积极地筹划重生。”

  “重生?”令正笑起来,“如果一个人可以任意选择重生,那不就成了不死神仙?生命可以无止境地延续,如果是这样,又哪里会有死亡存在呢?又何谈死亡的意义?”

  “令正,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用时间的长短来界定的,如果一个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那么生命的意义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着,便只是为了等死;而如果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论,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还是只有一星期。”

  她有一点儿所答非所问,但是令正已经不想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死亡的探索令他觉得沉闷且压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前面有大把的时间、大好的前途,他的生命可远不止二十五天,甚至不止二十五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且,无论是生命还是死亡,都是太严肃太严重的问题,轻率的讨论只会使它们显得肤浅,他既然不能思考它们,便宁可对它们表示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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