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已经来此六十年,是只老鬼了。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还是六十年前他死时的样子。原来时间在地府里是停止的,原来一只鬼不投胎就可以一直不老。
但他仍然是一只老鬼,地狱里除了阎王、判官和煮汤的孟婆,已经少有比他资格更老的鬼了。连牛头马面都一茬一茬地换,可是二郎一直不去投胎,在地狱里悠悠荡荡,待足六十年。
他说:“小翠,我一直在等你呀,怎么你到现在才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无颜后退一步,让在一边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小翠,今年拢共二十五岁,怎么会要你等足六十年?除非你认得上辈子的我。”
“难道你已经转世?”二郎发呆,“不会的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为了你,我一直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等了六十年,你都没有来,又怎么会转世?”
提到孟婆汤,无颜更加觉得渴,她推开老鬼道:“别挡我路,我走得很累,要去喝碗汤解渴。”
“不能喝。”老鬼执着地挡着路,“在我弄清楚你是谁之前,你不能喝汤,不然,你会忘了我。”
“我现在也不记得你。”无颜又好气又好笑,她渴望地看着那碗汤,喉咙里都恨不得伸出只手出来夺一碗先喝下去再说。然而老鬼的态度是这样坚决,语气是这样肯定,她想自己大概是拗不过他的,再说他已经等了六十年了,她不过才耽搁这一会儿,总不好太拂逆他的意思吧。
她站定了,既然躲不过,不如好好合作,便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快问,完了好叫我过去。”
“你是谁?”
“钟无颜。”
“钟?你姓钟?”老鬼有一点儿明白过来,“你爸爸是谁?妈妈是谁?”
“父亲王若愚,母亲钟宛晴。”
“你母亲也姓钟?你跟的是母姓?那么你姥爷是谁?你姥姥又是谁?”
“你查户口啊?”无颜又渴又烦,“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呀?要不要问我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还有同桌是谁?”
“别打岔,快说,你姥爷是谁?”
“钟自明。”
“什么?”
“我外公钟自明,外婆韩翠羽。对了,他们和你才是同龄人,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韩翠羽?原来……原来你是小翠的孙女儿。”
“你说的小翠是我外婆?你在这里等我外婆?”无颜惊讶极了,她开始对这老鬼有兴趣。他和她的家里是有一些渊源的吧,是什么样的故事?
“现在换我问你。你是谁?”
“二郎。”
“二郎?没有姓?”
“没有姓,就叫二郎。这是我的艺名。”二郎很得意地说,“我是个武生,六十年前在北平武行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人称‘活武松’,大江南北都唱过演过,迷我的人不知多少,其中就有你外婆小翠……”
时间瞬间上溯到六十年前,总觉得是个黄昏,至少也是下午,太阳惨白虚弱地,徒有其形,可是没有光也没有热,屋子里的家具仿佛都蒙着一层灰。墙壁上的挂钟和案几上的座钟针摆是停着的,树也不动,花也不香,连风都停在半空里,好像等着画外的人进去将它们唤醒。
那个年代里的人也都不是真的,是故事里的影子,舞台上的戏子,酒馆门楣上的幌子……虽然也有动作也有道白也有唱念做打,可就是不像真的,像是大伙儿在排戏,排出来演给现代人看。
凡是故事都有主角,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老鬼的故事里有两个男主角,一个是老鬼自己,另一个是无颜的外公钟自明,女主角却只得一个,那就是钟自明的妻子韩翠羽。
老鬼呢,现在就站在眼前,六十年如一日地维持着旧模样。虽然无颜对男人的相貌美丑没有概念,不过看老鬼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臂,方正的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猜想他也许算是个美男子。武生不是从前的明星吗?明星,总不会太丑的吧?
外公的样子是无颜熟悉的,从小到大摸过无数次,而且瑞秋也多次向她形容:染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头上有礼帽,手里有文明杖,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无论冷暖,总是西装革履。夏天有时会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浆得笔挺的白衬衫;冬天则在西装外面再加一件开司米的大衣——从二十年前无颜记事起到今天,都是这样。想来六十年前也不会有太大不同,只要把脸上的皱纹抹抹平,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外婆,无颜便无从想像了。外公说外婆六十年前得急病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独自父兼母职地将女儿带大,从无怨言。无颜的父母在国外,她自幼也是跟着外公长大,对他是言听计从,敬多于爱。钟自明的言谈,是有些故纸堆里的冷淡和严肃,和时代隔着一层,和人心也隔着一层,仿佛不是说给人听,而只是记下来给人看的。
能给人看的话,多半无可挑剔而没有意义,且未必真实——惟其不可信,才要向白纸黑字寻求帮助。
无颜自幼便习惯了听从外公,并相信他每一句话,即使说谎。她没有想过会了解到六十年前的他,更没想过他和外婆的婚姻还有插曲。
外公珍藏着许多外婆的照片,常常拿出来看看,流一回泪。可是照片又不可以用手摸出模样来,无颜想不出外婆到底有多么美丽,不过据老鬼说自己有一点儿像她,不然他也不会认错。
“可是你没有你外婆的那种风情。”老鬼仔细端量她后说,“小翠当年那真是,漂亮得惊动整个上海滩,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笑一下,是要人倾家荡产的。”
“你有多少家产为她倾?”无颜被批评了相貌,有些不悦,忍不住不客气地将老鬼一军,杀他一个下马威,“你全部财产折成钱再换成米,也堆不满我外公一间仓房。”
“那倒是。”老鬼愿赌服输,低下头来。
无颜反而不忍心,转过来安慰他:“不过你比我外公年轻英俊,外形条件要好得多。如果你考无线艺员,肯定很快就能做大明星。今时今日武生又吃香了,成龙、李连杰都红得不行,还有好莱坞的史瓦辛格,还竞选州长呢——论相貌,我外公一定没你拿分。”
“那也不见得。”没想到老鬼居然很认真地替情敌说话,“你外公和我年龄相当,世家子弟,样子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何况你外公样子非但不坏,还端正得很呢,斯斯文文,一表人才,英语、法语都来得了,他说洋文,那些好时髦的小姐都会追着他流口水哩。钟氏企业那是上海滩的大家族,他又是钟家大少爷,特地回国来接手家族事业的,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要学问有学问,我是不好同他比的。”
“真的?”无颜没想到老鬼如此公正,不禁瞪大眼睛,“我外公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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