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忡不安,手足无措。而小金已经看到了那幅香君纨扇,造作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你刚画的,太美了!”她几乎是天真地仰起头来,笑眯眯问:“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长裙。”我赔着笑答她,“这是秦淮八艳之一名妓李香君的画像。”
“做鸡的?”小金粗俗地笑起来,“以前留下来的名女人多半是妓女,良家妇女反倒没名没姓,好歹有那么几座贞节牌坊,还大多叫个什么氏什么氏的,跟的夫姓,连正经名字也没有。反倒是妓女,一堆一堆的,真是笑贫不笑娼——现在这时尚好像又回来了,小鸡满街跑,情人最吃香,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吗?男人呀,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贪得无厌的。”
我益发心虚,不知小金这番话是临场发挥还是指桑骂槐。我仿佛是一个面对失主的贼,不知道该把赃物藏在哪里才不被发现——做贼的总以为只要没被查到赃物就不算有罪,可是他们忘记了真正的罪证其实是那只无处藏躲的手。而我,可有断腕之志?
忽然,那件新完工的锦衣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蓦地掠过一阵水纹样的抖动,搁在桌角的一瓶颜料翻倒下来,不偏不倚,悉数泼洒在小金名贵的新套装上,惨不忍睹。
小金惊叫起来,我也一阵颤栗,是风?还是小金的话触怒了那些曾在历史画卷中艳帜高张的芳魂?
店员赶过来帮我招呼,我也忙不迭地道歉,拿出自己的衣裳让小金换上。小金懊恼:“不换了不换了,司机还在外面等着呢,走,你这就陪我走一趟去!”
青碧池水,蜂腰石桥,大片的荷叶随风低语,送来阵阵清香。这还是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吗?这是世外桃源还是太虚仙境?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我扶着石栏杆望下去,看那荷叶田田,游鱼接喋,不禁看出了神。
小金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看了,我们办正事要紧。”
正事?哦,我是来帮小金捉奸的——玉米有了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我,玉米的情人,帮着玉米老婆来捉拿他的另一个情人。这是笔什么账?我该庆幸落案的人不是我,还是该悲哀玉米的三心两意?
做不成原配还可以说是有缘无份,连专一的情人都做不成,又算什么呢?
我紧紧地扶着桥栏,仿佛怕掉到荷花池里去,又像是怕小金强拉我走,或者,是害怕面对玉米的情人——我能苦心孤诣地和玉米的老婆做朋友,并不代表我有勇气也和他的另一个情人面对面。
“小金,我们这样子打上门去,合适么?”我趑趄着,“你怎么知道那人住在这里?再说,要是对方报警,我们可能会理亏的。”
“我们会理亏?”小金又发出了那种令人寒颤的冷笑,“这房子是我陪郁敏选的,我才是户主,我来看看自己的房子,有什么可理亏的?倒是那个贱人,她才是鸠占鹊巢,就算被我打破头,也只好吃哑巴亏。报警?难不成警察局还管人家大老婆修理小老婆不成?哼,要真是搁在过去,当个小老婆也还好了,总算有名有份,现在,不过是个送上门的贱货,死了都白死!”
胃部又开始翻涌,我努力地忍着叫自己不要呕吐。小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利箭,对准我心底最疼痛的那个位置射去,箭无虚发。
七栋三楼二号。小金将下巴向我一扬:“就是这间,按门铃吧。”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我陪她做这样的事?
我看着那扇门。不知道推开之后,自己将看到什么,遇到什么。
也许这是一个陷阱,根本没有另一个情人,小金要我来,是为了将我灭口分尸、挫骨扬灰;也许这里是另一个鬼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将我吞噬。
世上最神秘的物事就是门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门的背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每一扇门都是一个谜面,门不推开,就永远不会知道谜底会是什么;而知道了谜底,却不知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要不要听命于小金,敲开那扇门?我们的交情还没到如此谙熟的地步吧,如何她竟这般对我颐指气使?
然而我又用什么理由拒绝呢?一个情人在原配的面前,除了委曲求全,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门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人应门。
小金取出钥匙来,自己开了门进去。屋子是新装修的,油漆味儿还没散尽,新家具上蒙着一层薄灰,显见从来就没人住过。
这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里根本没有住着什么玉米的外室,小金的一切,只是做戏。
门终于打开,藏在门背后的却不是谜底,而是另一个谜——空城计。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厌倦,有种虚脱的无力感。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听从别人的安排与摆布?为什么要让别人决定我的命运?如果说爱一个人是没有罪的,为什么我的爱会使我不仅成为爱人的奴隶,甚至还同时成了我所爱的人的夫人的奴隶?
然而我只得陪小金将这出戏演下去,强笑着:“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你是不是多虑了?”
“难道我弄错了?”小金诧异地笑道,“明明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看见郁敏跟一个女人在这里出出进进呀。难不成见了鬼?”
见鬼?我才最有资格说见鬼呢。小金分明是在投石问路,她对我和玉米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但是我不想再猜她的心。
猜测玉米的心已经让我心力交瘁,如何还有余力去猜测他的妻?
一段不见天日的爱恋,不仅彼此的相处无法做到光明磊落,原来就连思绪都变得阴晴不定。
面对小金的一再试探,我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淡淡地笑道:“也许是你在疑神疑鬼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吗?”
“但是我老是觉得郁敏有古怪。男人到了这个钟点上是最靠不住的,有了事业赚了钱,就饱暖思淫欲起来,天下什么吃的喝的都尝过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就剩下找小蜜这件事,天天换花样儿都没个足够的。要是他随便那么玩一玩呢,我倒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理就算了,反正这些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次他玩得太大了,居然金屋藏娇起来,那是要来真格儿的,我就也给他来个真格儿的,要那贱人吃不了兜着走。”
我越听越疑心,觉得每一句都是针对我而来,却无法辩驳,不然岂非不打自招。我益发厌倦,已无心恋战,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不是已经证明是虚惊一场了吗?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越说越生气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大堆烦心事儿等着我呢。”我说。
“烦心事儿?我帮得上忙不?”小金换了一副殷勤的面孔,笑着,“捉奸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帮我,够朋友。你有什么事儿也尽管说,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这种忽冷忽热忽嗔忽喜的招术也许并不新鲜,但也的确弄得我晕头转向,只得顺口找个理由搪塞道:“租房到期,不知道往哪儿搬呢。”是借口,也是真话,现在最让我烦心的事的确是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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