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住?”
“不,三个人。我还有两个室友。”不知道香如还能不能算一个人,但是我找房子,却恰恰是为了香如。
“这算什么难事?早跟我说早就解决了。”小金大方地笑着,“不就是房子吗?这不是现成的?”
“什么?”
小金一摊手,指指四壁,热心地怂恿道:“这套房子怎么样?你要住,我就借给你,象征性收你每个月一千块好了。这里什么家具都现成,只要拿个牙刷进来就成了。就是地段不好,离城里远了点儿,你去店里大概不方便。”
住在这里?我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这里虽然偏僻,可是人生地不熟,正好让香如避难,只是由小金做中介住进玉米的产业,岂不真成了“金屋藏娇”?
小金这样的安排,到底有什么用意?是要拉拢我,让我良心不安?还是要控制我,将我玩于股掌?
一旦住进来,可就真应了那句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香如……
我犹豫了又犹豫,既不能委屈自己就这样答应下来,也没有勇气一口否决。最终,我只得说:“让我考虑几天行吗?”
“你还要考虑?”小金叫起来,很明显她在强迫自己镇定,咽了咽口水才又摆出笑脸来,意味深长地说,“那么,你可真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在等你的答复啊。”
这是威胁吗?或者,是妥协?
我第一次站在小金的角度上重新看待我和玉米的恋情——对于原配来说,第三者,的确是一种残忍的入侵和掠夺吧?即使小金算尽机关,也毕竟是为了保护她的家庭。她所做的一切,我不但不能怨恨,更该合作才对,是吗?但是,要我和玉米分手,永不再见,怎么舍得?
回家时,在电梯里遇见同层楼的邻居王太,挤眉弄眼地问:“你们的屋子自从出事儿后,是不是有点儿古怪?”
“怎么?”
“你们两个明明都不在家,可是屋子里好像有声音。不只我一个人听到,楼里很多人都说大白天的你们屋里有人在唱歌,可是没听说你们有亲戚来呀?”
我暗暗心惊,板下脸来不说话。
王太继续饶舌:“那个做记者的女孩子跳楼后,大家都觉得这楼不吉利,还说要请人来驱邪呢。”
我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厉喝:“谁说要这么做的?我和念儿住在那里都好好的没事,要你们驱什么邪?”
“哇,你怎么这么凶啊?还说没中邪?看着斯斯文文的女孩子,都变得横眉竖眼的了。”那八婆不满地嘀咕,恰好电梯门开了,她赶紧闪身出去,临走还要丢下一句,“肯定有邪门,真得赶紧驱邪才行。”
四面楚歌。
我知道自己已经逼上梁山了,念儿说的没错,人是没得抉择的。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我没有别的选择。
念儿不在家。香如说念儿出门前留话,说今晚加班,会回来得很晚,但一定会回来。我当然明了“加班”的含义,也明白念儿为什么不论“加班”到多晚也一定坚持回家。
——她对香如出事那晚自己的不在场一直耿耿于怀,始终认为如果自己在,或许事情会有不同。
谁都无法预知不曾发生过的事,谁能知道一个故事到底可以有多少种结局,但是歉疚好比雀斑,一旦长出就很难褪去。
我还要对小金亏欠多久呢?
我终于决定打电话给小金说:“那套房子……你真肯租给我?”
“红颜,你想通了?”小金的声音很兴奋,透出如释重负的轻松,“当然当然,我说了要租给你,就一定会租,我不会讳言的,你也要遵守诺言啊。”
“我会的。要办什么手续吗?”
“不用,大家自己人,说一声就行了。”小金话里有骨头,生怕我听不懂,更进一步,明白地点出玉米的名字,“你住,好过空在那里,我还得担心郁敏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个人进来。当初买这房子,是看中它的增值潜力,到底也没什么机会来住,孩子要上学,住得这么远,不方便。现在租给你,也让屋子里有点儿人气,免得空太久了,会闹鬼。”
人气?鬼气才真。我想租房子,可恰恰是为了“闹鬼”。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不起小金。我偷了她的人,还她一只鬼,可谓双重的亏欠,能不心中有愧?
愧,是“心”字旁加一个“鬼”字。如果说“鬼”是香如,那么“心”,便是玉米了。而小金的心里也一样是有只鬼的,那鬼,便是我。
她用心良苦地做这许多的戏,时而敲山震虎,时而威胁利诱,也无非是要驱妖降魔,要我让步吧?
我决定成全她。
为了香如,我已经注定要在“鬼”上欠小金的,那就让我在“心”上回报她吧——玉米,我把你还给小金了。这份鬼祟的恋情,我已经爱得太累,也有太重的犯罪感,如今,在做你的情人和做小金的房客之间,我决定,为了“鬼”,而放弃我的“心”。
十二、夜奔
聘则为妻奔则妾。
红拂私奔了,风尘三侠的故事让天下少女做了无数英雄美人的江湖梦。
张倩娘私奔了,演出了一场中国古代版的“人鬼情未了”。
卓文君也私奔了,她以离婚之身回到娘家,在当时已经够伤风败俗了,还要因为一段《凤求凰》的琴挑与司马相如苟合私逃,偏又不肯逃得太远,仍留在家门口,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明欺父亲丢不起这个人。老爷子卓王孙见生米已成熟饭,只好忍辱含羞,打落牙齿和血吞地默认了这段姻缘,将女儿女婿接回来,送了百万银钱和百名仆人,好言相劝。那司马相如有了钱、有了名,后又获得皇上宠幸,有了地位,便宿娼纳妾、风流浪荡起来,竟再不拿文君当回事,于是便有了卓文君那首著名的弃妇诗《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逃妾有时候颇像古董,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珍藏时它是宝贝,千人争万人羡,伺得好时机放到拍卖会上,那简直珠光宝气、身价百倍。然而真到了穷途末路想拿它典当换银钱救急时,它却成了破铜烂铁,身价一落千丈。
茫茫人海,慧眼识风尘地认准了那一个,某时,某地,与他同心携手、奔走天涯,这是折子戏里的全本,却只是人生的序幕。正剧往往要落在日后许多年的柴米油盐,锱铢必较,不到白头偕老,不算剧终。
王宝钏举案齐眉是节妇的样板戏,但是唱念做打重的是开头和结尾,一个香艳传奇的抛绣球,一个十八年后的破镜重圆,构成了大团圆的人间喜剧。可是,那只是台面上的剧情简介,只是去芜存精的噱头和戏核,真正落实到生活中完完整整的日子里,可是漫漫十八年啊。十八年,寒窑孤衾、清风冷月,是容易过的吗?十八年苦守换来一个道义上的重逢,然而人生中最好的岁月都已经耗掷尽了,纵便是戴珠冠披凤袄,也只是虚名,能算是喜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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